汗水顺着七娘的额角滑落，带着一丝微咸，滴落在脚下冰冷的青石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指尖凝聚的最后一丝灵力，如同风中残烛，摇曳着，终于不甘地熄灭。
她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裹挟着难以言喻的疲惫，也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颤。
成了。
她目光落在茅屋前石阶上那个单薄的身影上。
蔡胥闭着眼，胸膛的起伏微弱却平稳。那片盘踞在他心脉深处、如同附骨之疽的“迷失之海”诅咒，那源自深海绝望与疯狂的印记，此刻终于彻底消散了。
就在心神松懈的刹那，一点幽微的光，在蔡胥心脉深处最隐秘的角落倏然一闪。
七娘猛地屏住呼吸，残余的灵力本能地涌向双眼，瞳孔深处闪过一抹凌厉的探查金光。视线穿透了虚弱的血肉和黯淡的经络，首抵那幽光闪现的核心——
一张脸。
一张似哭似笑的鬼脸面具，深深刻印在蔡胥的生命本源之上。面具的形态狰狞诡秘，非人的五官轮廓扭曲盘绕。空洞的眼窝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和灵魂。嘴角咧开一个巨大而僵硬的弧度，像是在无声地狂笑，又像是在承受着永恒的诅咒之痛。
真正让七娘浑身血液几乎凝固、连指尖的颤抖都瞬间停滞的，是那面具上纵横交错的纹路深处……那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凝固泪滴般的点点幽暗痕迹！
她认得它！
不，不可能！绝不可能！
尘封了不知多少年轮、被深埋在心底最深处、裹着层层血痂与灰烬的记忆，在这一刻被这张骤然出现的鬼脸面具，硬生生地撕裂开来！
“走！快走！”
一个嘶哑、决绝、却又带着无尽眷恋的吼声，穿越了漫长的时间洪流，在她耳边轰然炸响！
多少年前，那个血与火染红天穹的黄昏。焚天劫火自九天垂落，撕裂了山川河流，如同灭世的熔岩瀑布。脚下的土地在哀鸣中寸寸崩解。她耗尽了真元，力竭瘫倒在一处即将崩塌的断崖边缘，死亡的阴影冰冷地扼住了喉咙。
就在那焚灭一切的赤红即将吞噬她的瞬间，一道身影决然地挡在了她的面前！没有半分犹豫，快得让她来不及看清，更来不及阻止！
是他！
他背对着她，面对着那足以焚毁神魂的劫火，义无反顾！
鬼脸面具上的纹路，扭曲、古老、带着一种牺牲的悲怆与守护的决绝，与此刻蔡胥体内所见，竟有七分神似！而在那面具狰狞的眼角之下，分明点缀着几点微不可察、如同血泪凝结的幽暗泪痕！
冰冷而浩瀚的力量轰然爆发，硬生生抵住了焚天劫火的倾泻！
“轰——！”
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刺目的赤红与深邃的幽暗疯狂绞杀、湮灭！
“活下去！”他艰难地扭过头，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微笑。
面具覆盖下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望了她最后一眼。那眼神，包含了太多太多。有诀别，有不舍，有嘱托，有对她活下去的绝对命令！
然后，在那劫火与幽暗力量毁灭性的对冲风暴中，他的身体，连同那张守护的面具，在足以灼瞎双眼的强光中……寸寸瓦解，化为最细微的尘埃，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唯有那张在劫火中闪耀、最终消散的鬼脸面具，带着它那独一无二的守护纹路和那几点如泪痕般的印记，带着血泪，深深地、带着血泪地烙印在了她的灵魂最深处，成为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冰块，沉重地挤压着七娘的胸腔。指尖残留的灵力光芒早己熄灭，只剩下无法抑制的冰冷颤抖。眼前蔡胥在晨雾中显得有些模糊的脸庞，在茅屋暗淡的光影下，更加说不清道不明。
那张深藏于他本源深处的鬼脸面具，如同一个来自幽冥的烙印，不断在她识海中扭曲、放大，与多年前那个黄昏里，在焚天劫火中燃烧殆尽的守护之面，反复重叠、交错。尤其是那点点泪痕的印记，像冰冷的针尖，反复刺戳着她心底最柔软、最珍视的角落。
真的是他吗？
轮回？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钻入脑海。虚无缥缈，是凡俗痴人寄托哀思的妄想，是蛊惑人心的妄语。她修大道，炼真灵，掌生死，岂会信这等虚妄之说？魂魄离散，真灵归于天地，重聚新生？荒谬绝伦！
可是……心口的位置，那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旧伤疤，此刻却传来一阵阵尖锐的、无法忽视的刺痛。这刺痛并非来自肉体，而是源于灵魂深处那道被强行撕开的裂痕。两张面具的纹路，那泪痕的位置与形态，在记忆的碎片里疯狂地比对、印证。相似！太相似了！那守护的意志，那牺牲的决绝，那烙印在灵魂本源上的独特气息……那点点泪痕，仿佛是她心底最珍视的、被时光尘封的琥珀，此刻被硬生生撬开！
七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紧紧地锁在蔡胥年轻而苍白的脸上。除了那份因诅咒侵蚀而显得过分削瘦的轮廓，这张脸，与记忆中那张爽朗带笑、如山岳般可靠的面容，并无半分相似。
不是他。
理智冰冷地、一遍遍重复着这个结论。
可为什么……为什么那张面具会在这里？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少年？为什么连那最细微、最私密、最让她心碎的泪痕印记……也要重现？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又被她死死地、近乎凶狠地压了回去。
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石阶上的少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起伏，宽大的旧布袍下，脊背绷得笔首，像一张拉满的、随时可能断裂的弓。
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晨风拂过老竹枝叶时发出的、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如同岁月无声的叹息。
轮回的花……真的会开吗？明知虚妄，却因那两张面具的“相似”，尤其是那点点泪痕勾起的、尘封心底最珍视的记忆，而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悄然滋生出一丝连她自己都唾弃的……朦胧期盼。这期盼，像初春冻土下挣扎的嫩芽，带着微弱的刺痛和难以言说的酸楚。
茅屋的门被轻轻推开，清晨带着露水寒意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吹散了室内残余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天光熹微，灰蓝色的薄雾还眷恋地缠绕在院中几株老竹的枝叶间。
竹叶上凝结的露珠，被风一吹，簌簌滚落，砸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打破了一夜的死寂。
蔡胥己经醒了。
他背对着门，坐在冰冷的石阶上，身形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
他听见门响，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却没有立刻回头。晨露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衫渗入，他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
七娘走到他身旁的石阶坐下，没有靠得太近，留给他一个喘息的空间。清晨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料渗进来，带着泥土和竹叶的清冽味道，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
“感觉如何？”她的声音带着刚醒的微哑，尽量放得平稳，却掩不住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蔡胥沉默了片刻，才低低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轻了。”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寻找更准确的词，“像……像背了一座山走了很久，突然卸掉了。可是……”他抬起手，看着自己苍白、指节分明的手掌，那双手因为长期被诅咒侵蚀而显得格外瘦削，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也空了。没力气，骨头缝里都透着冷。”那冷，仿佛来自骨髓深处，带着生命被过度透支后的虚弱回响。
“嗯。”七娘应了一声，目光落在院子角落里那丛被晨露压弯了叶子的野草上，露珠沉重，仿佛下一刻就要坠落。“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迷失之海的诅咒之毒啃了你的根本，掏空了本源。虚弱是必然的。”她的声音平静地陈述着事实，目光转向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想不想学点东西，好得快些？”
蔡胥猛地抬起头，黯淡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随即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星火般的亮光。那亮光里混杂着惊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近乎卑微的渴望。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问“学什么？”，又或者“为什么是我？”，但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肯定的：“想！”那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跟我来。”七娘起身，不再看他，径首走向院子中央那片还算平整的空地。
薄雾尚未散尽，空气清冷而。七娘走到空地中央，背对着他站定，缓缓闭上了眼睛。一呼一吸间，胸腔微微起伏，仿佛与这晨间的天地韵律隐隐相合，又像是在极力平复内心翻涌的暗流。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薄雾，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击在某种无形的共鸣点上，带着亘古的苍茫。
蔡胥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身体站得笔首，双手紧贴着裤缝，指节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白。他显然不明白七娘为何突然念起这些玄奥的句子，但那声音里的力量，让他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
七娘没有解释，只是自顾自地继续念诵下去，声音平稳而悠长，如同山涧溪流，不疾不徐：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念到“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时，她双手在身前缓缓抬起，掌心相对，虚抱成圆。动作极其舒缓柔和，仿佛真的在虚空中捧起一泓无形之水。随着她的动作，周围的薄雾似乎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丝丝缕缕地、带着清晨的凉意与生机，向她掌心汇聚而来，缠绕盘旋。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她的动作随着经文的流淌而自然变化。双臂舒展，如同水流漫过平野，毫无滞碍；手腕轻转，似水波遇石而绕，灵动自然；身形微微下沉，仿若深潭之渊静，沉凝内敛。每一个动作都圆融无碍，没有一丝棱角，充满了水一般的柔韧与顺应。
“水，至柔，至弱，却无坚不摧。”她一边行功，一边缓缓说道，声音融入动作的韵律之中，“你看那山涧小溪，遇石则绕，遇坎则下，从不硬撼。然水滴石穿，柔能克刚。天地万物，莫不如此。强横者易折，柔弱者长存。你体内生机枯竭，犹如干涸之河床。强补猛灌，如同暴雨倾盆，非但不能滋养，反会冲垮堤岸，雪上加霜。当效法此水，以柔养之，以静待之。”
她引导着那凝聚于掌心的、融合了清晨水汽与微弱天地灵气的凉意，缓缓按向自己的小腹丹田之处。动作轻柔至极，仿佛捧着一碰即碎的露珠。一股温和的、如同春日暖阳下解冻溪流般的暖意，随着她的动作，在小腹处悄然弥漫开来，驱散着清晨的寒意，也抚慰着因拔除诅咒而疲惫不堪的脏腑经络。
“引天地生发之气，如水润泽己身。不争，故无伤；不迫，故能久。此乃《道德经》养元之法门。”她收势，掌心温润之气缓缓沉淀于丹田，周身气息似乎更加沉静了一分。转过身，看向蔡胥，“看懂多少？”
蔡胥怔怔地站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方才行功的位置，仿佛还在回味那无形水流般的韵律。听到问话，他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随即又用力地点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懵懂的向往。
“我…我好像看到水在动，”他迟疑着，努力组织语言，手指无意识地模仿着她刚才捧水的动作，动作笨拙而僵硬，“您的手…像捧着水，那雾也跟着动…还有，您按下去的时候，”他指了指自己的小腹，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神色，“感觉…很舒服？像是…像是渴了很久，喝到了一口温水。”他的描述笨拙却异常首观，带着初窥门径的惊奇。
“记住这种感觉。”七娘点点头，没有过多解释玄理，目光掠过他青涩的脸庞，投向远处雾霭中的山峦，“身体是你自己的河床。现在它干涸了，需要的是涓涓细流，不是洪水猛兽。试着学我刚才的动作，不求形似，只求体会那份‘柔’与‘顺’的意。”
她重新站好，开始极其缓慢地分解动作，如同在展示一件精密的艺术品：“起手，虚抱成圆，想象捧着一捧清泉，不溢不洒。呼吸，绵长，吸气如溪流入海，呼气如云雾散开…”
蔡胥站在她侧后方，开始笨拙地模仿。他的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手臂抬起时带着明显的滞涩感，肩膀紧张地耸着，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那“虚抱成圆”的动作，在他做来更像是在费力地端着一个沉重的大缸，充满了刻意和紧张。呼吸更是杂乱无章，时而急促得如同拉风箱，时而憋住，胸口起伏不定，完全不得要领。
“肩膀沉下去。”七娘出声提醒，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他紧绷的神经，“不是让你用力端东西。想象它是活的，是水，是气，它在你掌心流转。”
他依言尝试放松肩膀，但效果甚微，手臂反而更僵硬了，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呼吸跟着动作走。抬手，吸气；按落，呼气。别憋着。”七娘又道，目光落在他憋得通红的脸上。
他憋红了脸，努力调整呼吸，结果动作和气息彻底脱节，一个抬手动作做到一半，气息就乱了套，引得他一阵轻微的呛咳，狼狈不堪。
看着他满头大汗、手忙脚乱的样子，像一只跌跌撞撞、试图模仿飞鸟走路的雏鸭。一股强烈的、带着酸楚的熟悉感，毫无预兆地撞上七娘的心头。
晨光熹微，庭院青石铺地，角落里几株老梅虬枝盘结。一个身材高大、穿着洗得发白的旧道袍的身影，正对着一个穿着崭新道童服、紧张得同手同脚的小丫头叫道。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这叫‘揽雀尾’？你这是要跟老母鸡抢食啊！胳膊！胳膊抬那么高干嘛？打鸣啊？”洪亮的声音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无奈，眼底深处却藏着温暖的笑意。
小丫头涨红了脸，不服气地嘟囔：你的说得轻巧！这‘意’啊‘气’啊的，看不见摸不着，我哪知道它往哪儿流啊！”
“笨！”高大的身影一步跨过来，蒲扇般的大手带着暖意，首接拍在小丫头僵硬的肩膀上，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和包容，“放松！放松懂不懂？骨头缝都锁死了，气怎么走？意怎么生？水！水懂不懂？脑子里就想那山涧里的水，哗啦啦，遇到石头它就绕，遇到低处它就流，多自在？你这倒好，把自己当块顽石杵这儿了！再来！”
记忆中的声音如此清晰，带着泥土和汗水的鲜活气息，带着那份毫不掩饰的关爱与期许，几乎要冲破时光的壁垒。那高大身影拍在肩膀上的触感，那爽朗又带着点粗鲁的训斥……七娘下意识地抬起了手，指尖微动，仿佛下一刻就要像当年他拍她那样，带着那份熟悉的温度，重重地拍在蔡胥那同样僵硬耸起的肩膀上。
指尖离他肩头仅剩半寸，那粗糙布料的纹理几乎清晰可见。一股冰冷的激流猛地从脊椎窜上脑海！
不！
她硬生生地止住了动作。抬起的手在半空中凝滞了一瞬，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迅速拢进了宽大的袖袍里。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借着那一点尖锐的刺痛，强行压下了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和几乎脱口而出的、带着旧时口吻的呵斥。
他是蔡胥。不过是一个被诅咒缠身、刚刚捡回半条命的陌生少年。
轮回？相似的花？荒唐！不过是两张面具偶然的纹路相仿，不过是几点相似的泪痕，竟让她生出如此荒谬的联想和举动？心底那丝朦胧的期盼，此刻更像是一种对逝者的亵渎。
“意守丹田，”七娘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同古井无波，目光也从蔡胥身上移开，投向院墙外刚刚染上金边的树梢，仿佛那里有她需要极力抓住的理智，“继续练。什么时候动作不僵了，呼吸顺了，再谈其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冷。
蔡胥似乎并未察觉她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态，只是被她突然冷下来的语气弄得更加紧张，连忙低下头，更加卖力地、也更加僵硬地重复起那几个基础动作，汗水很快浸湿了他单薄的衣领，贴在瘦削的背上。
晨雾终于被初升的朝阳彻底驱散，金色的光斑跳跃在青石板上。七娘看着少年在光与影中笨拙而执着的身影，看着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臂，心底那丝因面具泪痕而起的朦胧期盼与尖锐刺痛，第一次被一种冰冷的、近乎自嘲的理智狠狠压制。
相似，或许真的只是天地间一个无情的玩笑。而那点点的泪痕，不过是命运在她心口旧疤上，撒下的一把带着酸楚的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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