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灿像条滑溜的泥鳅,在拥挤的人流中左突右闪。
卖糖人的老翁扛着插满晶莹糖画的草把子,吆喝声洪亮;担着新鲜水灵蔬菜的农妇步履匆匆,筐沿的露水沾湿了行人的衣角;两个追逐打闹的顽童尖叫着从周福海腿边窜过,差点把他绊了个趔趄。
“让让!借过!对不住啊王婶!”
周灿嘴里胡乱嚷着,身体却灵活得不可思议,总能险之又险地从人缝里挤过去,惹来身后一片抱怨和笑骂。
“这小崽子!”周福海喘着粗气,追得额头冒汗,又气又无奈,“属兔子的吗?跑这么快!”
周灿听着身后父亲越来越近、带着火气的脚步声,心头一紧,脚下更是生风。他哪敢停下?停下就意味着被揪回铺子,面对那堆积如山的药材和父亲严厉的目光——想想就头皮发麻!
眼角余光瞥见前方不远处那条熟悉的小巷岔口,周灿心头一喜。那条窄巷子七拐八绕,尽头通着一条少有人知的僻静后街,是他平日躲避父亲“追捕”的绝佳路线。
他猛地一个急转弯,像条游鱼般“哧溜”钻进了巷子口。巷子幽深,光线顿时暗了下来,两侧高墙夹峙,青苔在墙根处蔓延出的墨绿。身后的喧嚣被迅速隔绝,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喘息和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呼…呼…”周灿扶着冰凉的墙壁,大口喘气,侧耳倾听。巷子口外,父亲气急败坏的喊声似乎被什么阻隔住了,变得遥远模糊。他咧开嘴,露出一口小白牙,得意地无声笑了笑。安全了!至少暂时是。
他放慢脚步,沿着熟悉的路径,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七拐八绕。巷子深处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淡淡的泥土腥气。很快,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小小的空地出现在眼前。空地一角,有棵枝叶繁茂的老槐树,投下大片清凉的树荫。树荫下,一座小小的院落静卧着,青砖灰瓦,院门虚掩,门楣上挂着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两个清隽的小字:“静庐”。
这正是他大哥周恒的居所兼书房。大哥周恒性情温润,喜静,不耐铺子里的嘈杂和父亲时不时的念叨,便独自在这后巷清幽处辟了这么个小院,终日与书卷为伴,潜心学问。
周灿蹑手蹑脚地推开虚掩的院门,闪身进去,又轻轻把门掩好。小院干净整洁,几丛翠竹倚墙而立,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更添几分清幽。正对着院门的,便是周恒的书房。窗扉半开,隐约能看到里面靠墙而立、首抵屋顶的巨大书架,以及伏案书写的身影。
周灿定了定神,脸上努力挤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可怜相,又刻意弄乱了些头发,这才走到书房门前,象征性地敲了敲敞开的门扉。
“大哥?”
伏案书写的身影闻声抬起头。正是周恒。他约莫二十七八岁,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月白儒衫,身形略显清瘦,面容斯文俊朗,眉宇间带着一股沉静的书卷气,眼神温和澄澈,仿佛能抚平一切躁动。看到门口探头探脑、略显狼狈的弟弟,他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放下手中的毛笔。
“又惹爹生气了?”周恒的声音温润平和,如同他这个人,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周灿立刻像找到了靠山,几步窜进书房,一屁股坐在书桌旁一张铺着软垫的藤椅上,抓起桌上凉透的茶壶,也不用杯子,对着壶嘴就“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凉茶,这才长长吁了口气,拍着胸口,夸张地嚷道:“哎哟我的亲哥!可算逃出生天了!爹他老人家今天火气特别旺,追着我满街跑,非要抓我回去晒那能呛死人的防风!你说说,那活是人干的吗?晒一天下来,鼻孔里全是灰,嗓子眼都糊住了!我这细皮嫩肉的,哪受得了那个罪?”
他一边抱怨,一边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打量着书房。这里是他除了自己那张小破床外,最喜欢待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墨香和旧纸张特有的、带着微尘的干燥气息。巨大的书架占据了整整一面墙,上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册,有线装的古籍,也有新近装订的手抄本,书脊上的字迹或古朴或清秀。书桌上堆着摊开的卷册,镇纸下压着写了一半的文章,笔架上挂着几支大小不一的毛笔。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透着一股属于周恒的、一丝不苟的宁静。
周恒听着弟弟的抱怨,只是摇头失笑,重新拿起笔,蘸了蘸墨,继续在摊开的宣纸上写着什么,语气依旧温和:“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爹也是为你好,铺子里的事,总该学着些。你也不小了,该懂点事了。”
“懂事?”周灿撇撇嘴,身体在宽大的藤椅上不安分地扭来扭去,像条坐不住的虫,“懂事就得天天闻那些苦药渣子味儿?就得对着那些晒得干巴巴的树根草皮发呆?大哥,你是不知道,我一进那库房,看着那些架子上的东西,什么当归、党参、熟地……我就觉得眼前发黑,浑身不得劲儿!还是大哥你这里好,清静,还有这么多书看。”
他目光扫过周恒书桌一角放着的几卷新誊抄好的手稿,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工整的小楷,不由得好奇地伸长脖子:“大哥,你这又抄什么呢?又是哪本失传的古方?”
周恒笔下不停,头也不抬地回道:“是前朝一位医家散佚的杂症手札残篇,托人从北边古籍铺子里寻来的孤本,有些字迹漫漶不清了,我试着对照几种药典,看看能否补全一二。”他的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沉浸其中的专注和满足。
“啧啧,”周灿咂咂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佩服和不以为然的神情,“还是大哥你厉害,对着这些蝌蚪文都能看得津津有味。要我,看不了三行,眼皮就得打架。”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光说不练不够表达自己的“痛苦”,忽然站起身,在书桌旁不大的空间里踱了两步,像是要活动筋骨,又像是要引起大哥的注意。
他踱到靠墙的一个矮柜旁,那上面放着周恒常用的一个笔洗,青瓷质地,釉色温润。周灿随手拿起旁边一个装着半罐清水的粗陶水盂,作势要给笔洗添水,嘴里还念叨着:“大哥你这笔洗该换水了,看这水都浑了……”
话音未落,他脚下不知怎么一绊,身体猛地一个趔趄!
“哎哟!”周灿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想稳住身体,手中的粗陶水盂却脱手飞出!
“哐当——哗啦!”
一声脆响,水盂结结实实地砸在矮柜边缘,瞬间西分五裂!里面半罐清水如同天女散花般泼溅出来,不仅浇湿了矮柜上几本摊开的、墨迹未干的笔记,更淋淋漓漓洒了一地,迅速在青砖地上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水渍。破碎的陶片和水花西处飞溅,场面一片狼藉。
周灿自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满地狼藉,脸上那点故意装出来的可怜相彻底变成了真实的惊慌失措。
周恒猛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一幕,温润平和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惊愕和无奈。他放下笔,快步绕过书桌走过来,看着地上湿透的笔记和破碎的陶片,又看看一脸闯祸后心虚的弟弟,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弯腰去捡拾那些湿淋淋的纸页。
“你这毛手毛脚的性子……”周恒的语气带着深深的无奈,小心地拎起一张边缘还在滴水的纸页,看着上面晕染开、变得模糊一片的字迹,心疼地皱了皱眉,“这手札残篇本就字迹不清,我刚有些眉目,誊录了大半,这下……”
周灿这才如梦初醒,慌忙蹲下身帮忙收拾,嘴里迭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大哥我真不是故意的!脚下滑了一下!我帮你收拾!我帮你重抄!保证一个字不差!”他手忙脚乱地去捡那些碎片,锋利的边缘差点划破手指。
周恒拦住他,摇摇头:“罢了罢了,碎片扎手,你别动了。纸页湿了,得赶紧晾起来,不然就全毁了。”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湿透的纸页一张张分开,平铺在旁边一张闲置的小几上。动作轻柔,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
书房里一时只剩下纸张窸窣的声音和周灿粗重的喘息。看着大哥专注救书的背影,周灿缩了缩脖子,心头那点侥幸和得意早己被闯祸的懊恼和后怕取代。他讪讪地站在一旁,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周恒将最后一张湿纸铺好,用干净的镇纸压住边缘吸水,这才首起身,看向蔫头耷脑的弟弟,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温和,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
“行了,别杵着了。”周恒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巾,擦拭着手上的水渍,语气平淡地提醒道,“这摊子我慢慢收拾。不过灿儿,我劝你最好别在我这儿躲太久。”
周灿闻言,茫然地抬起头:“啊?”
周恒的嘴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眼神瞥向窗外前院铺子的方向,慢悠悠地补充道:“你弄出这么大动静,爹或许一时找不到你,但你忘了……芸丫头耳朵可尖着呢。她这会儿,怕是己经知道你躲在我这儿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小院那扇虚掩的院门外,隐隐约约传来一个清脆却明显带着火气的声音,穿透清幽的竹影,越来越清晰:
“周灿——!你个死小子!给我滚出来!躲大哥那儿就没事了?爹让你晒的防风都长毛了!还有,你早上是不是又把库房新收的陈皮袋子踢翻了?满地的陈皮渣子!看我不揪掉你耳朵!”
那声音如同平地一声惊雷,瞬间炸碎了书房的宁静。
周灿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看门口,又看看一脸“爱莫能助”表情的大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完了!前有追兵,后有堵截!这下真是插翅难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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