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父嘱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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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父嘱如山

 

沉重的褡裢如同背负着一座小山,每一步落下,都让周灿脚下的青砖发出沉闷的轻响。腰间悬着的短剑剑鞘随着步伐轻轻磕碰着腿侧,冰冷的触感不断提醒着他即将踏上的道路。穿过弥漫着浓郁药香和熟悉氛围的后院,走向前院铺子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烧红的炭火上,又像是陷入粘稠的泥沼。离别的实感从未如此清晰而残忍,如同无形的绞索,一寸寸勒紧他的心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推开通往前堂的靛蓝色布帘,那浓郁到几乎化为实质的、混合着当归、黄芪、熟地等数十年陈药沉淀出的独特馥郁气息,如同潮水般扑面而来。这往日里让他避之不及、觉得沉闷窒息的药香,此刻却像最温柔的抚慰,也像最锋利的尖刀,狠狠刺入他脆弱的神经。阳光透过高大的木格窗棂斜射进来,在光洁的青砖地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带,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微尘。

父亲周福海正站在柜台后。他微微佝偻着精瘦的身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靛蓝棉布褂子,袖口高高挽起,露出肌肉线条分明、却己刻上岁月痕迹的小臂。他手里拿着一杆小巧玲珑、磨得锃亮的黄铜戥子,正一丝不苟地称量着几片暗红如凝血、质地酥脆的血竭。那动作沉稳、精准,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手中托着的不是药材,而是周家三代人在这方寸之地熬煮出的光阴。阳光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光影,那些被岁月刻下的皱纹,此刻在专注中仿佛被短暂地熨平,却又在周灿眼中显得格外深刻刺目。

听到脚步声,周福海头也没抬,只是鼻腔里发出一个低沉而意味不明的哼声,如同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他继续着手里的动作,稳稳地将称好的血竭倒入摊开的、泛着淡黄光泽的桑皮纸里,指腹熟练地捻起纸角,开始折叠包裹。柜台内侧,一排排深褐色的药柜如同沉默的卫兵矗立,每一个小抽屉上都贴着泛黄的小楷标签,每一个名字背后,都藏着一片山川草木的精魂,也藏着周家赖以生存的根基。

周灿停在柜台前几步远的地方,垂着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着站立的姿态。他像一个等待最终宣判的囚徒,喉咙干涩发紧,如同被砂砾堵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下意识地抬起手,用指腹用力按了按胸口的位置——那里紧贴着肌肤,藏着冰冷的玉简星图,藏着母亲温润的怀表,更藏着二姐用坚韧金线缝制的、仿佛能抵御一切锋刃的护心暗袋。那坚硬的轮廓和冰冷的触感,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终于,周福海包好了药,将方方正正的桑皮纸包轻轻放在光洁如镜的红木柜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嗒”响。他这才缓缓抬起头。那双浑浊却依旧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带着山岳般的沉重压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即将远行的小儿子。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他背上那个鼓鼓囊囊、针脚细密、一看就是精心准备绝非仓促而就的深蓝褡裢;扫过他腰间那柄样式古朴、刃鞘泛着幽冷寒光、明显不属于他风格的厚背精钢短剑;最终,那目光如同冰冷的秤砣,沉沉地落在他略显苍白、嘴唇紧抿、眼神中交织着少年倔强与巨大不安的脸上。

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审视,带着探究,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更带着一种周灿无法完全读懂、却让他心脏几乎停跳的复杂情绪——是愤怒?是失望?是担忧?还是……深埋的不舍?

“都收拾好了?”周福海的声音不高,带着惯常的严厉底色,却少了几分平日的暴躁火气,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疲惫,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周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连忙点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嗯,爹,都……都收拾妥当了。”

周福海的目光又在他脸上停留了几息,那眼神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心底翻腾的惊涛骇浪和那个名为“星途”的疯狂念头。最终,他移开视线,仿佛不堪重负般,拿起柜台上那个粗陶茶杯,里面是早己凉透的粗茶。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凉茶滑过喉咙,发出清晰的吞咽声。他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地、带着沉重节奏地敲击着柜台光滑冰凉的木质表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敲在周灿紧绷的神经上。他的目光再次抬起,这一次,锐利得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刺向周灿躲闪的眼底,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凝重:

“灿儿,你给我竖着耳朵听好了!爹给你找了个进山采药的队伍,领头的是我的兄弟,你管他叫秦叔,这趟跟着老秦头出去,是让你开开眼,见见世面,不是让你去阎王殿里耍把式的!外头的天,不比家里!山高得能戳破天,林子密得能吞了人,人心……哼!”他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带着浓烈的嘲讽和深深的忌惮,“比那老林子里的千年瘴气还毒!还脏!”

周灿的心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屏住了呼吸,连指尖都变得冰凉。

“进了山,给我把招子放亮点!跟紧了老秦头!他就是你的眼,你的耳朵,你的腿!他让你停,天王老子来了你也给我钉在地上!他让你走,刀山火海你也得给我趟过去!别仗着读过两本破书、有点小机灵就不知天高地厚!更别……”周福海的身体猛地前倾,双手撑在柜台上,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儿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铁砧上锤打出来,带着灼人的火星和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份量,“别他娘的轻易相信任何人!给我把这句话刻在骨头上!是任何人!哪怕是一个锅里搅马勺、跟你称兄道弟、给你递水喝、帮你扛行李的,都给我把心提溜到嗓子眼!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笑脸底下藏着刀,蜜糖里头裹着毒!”

“钱财……更要捂紧了!那是你二姐那丫头片子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命根子!是给你保命用的!”周福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子,再次刮过周灿那鼓胀的褡裢,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和痛心,“可在那群红了眼的豺狼眼里,那就是招魂幡!是买你项上人头的阎王帖子!露了白,就是给自己挖坟坑!”

周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褡裢上。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褡裢粗糙的背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还有……”周福海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低沉、更加沙哑,带着一种近乎嘶吼边缘的压抑和一种令人心颤的警告意味,“你大哥书房里那些……神神叨叨、乱七八糟的破纸片子!还有你身上带的……那些劳什子玩意儿!”他没有点破“星穹鼎”、“龟甲”、“玉简”这些词,但那洞悉一切、仿佛能穿透褡裢和衣衫的眼神,让周灿感觉自己如同赤身,无所遁形。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父亲知道了!他全都知道!

“那些个不着西六的传说,那些个狗屁倒灶的秘密!”周福海的声音如同闷雷,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一种深沉的恐惧,“都给我烂在肚子里!烂得一点渣滓都不剩!一个字也别往外吐!更别拿出来给任何人显摆!记住了,祸从口出!病从口入!有些东西,知道了,是福也是祸!守不住,就是催命的无常索!是引鬼上身的招魂灯!”

他猛地抬起手,枯瘦却有力的手掌重重拍在坚硬的红木柜台上!

“砰!”

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如同惊雷在寂静的铺子里炸开!震得柜台上的戥子跳了一下,震得药柜里的小抽屉嗡嗡作响,更震得周灿浑身剧颤,脸色瞬间煞白!

“管好你的嘴!护好你身上的东西!活着出去,给我全须全尾地滚回来!这才是正经!听明白没有?!”最后一句,周福海几乎是咆哮出来,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额角青筋暴起,那声音如同炸雷,带着山崩地裂般的威势和一种撕心裂肺般的恳求,狠狠砸在周灿的耳膜上,砸进他的灵魂深处!

周灿被这声咆哮震得耳中嗡嗡作响,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他迎着父亲那沉重如山、饱含着无尽担忧、愤怒、恐惧却又无法言明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目光,用力地、重重地点头,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嘶哑而颤抖的声音:

“听明白了,爹!我……记住了!死也记住!”

周福海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儿子最后一眼。那眼神里有滔天的怒火,有恨铁不成钢的失望,有蚀骨的担忧,有无边的不舍,最终都化为一声沉沉的、仿佛耗尽了毕生气力、带着无尽疲惫和苍凉的叹息。那叹息声悠长而沉重,在弥漫着药香的寂静铺子里回荡,如同丧钟的余音。他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疲惫地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不得不放飞的雏鸟,艰难地转过身去,只留下一个微微佝偻、仿佛背负着整个苍穹的、萧索而沉重的背影,融入了柜台后那片被高大药柜投下的、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

“去吧……”那声音从阴影里飘出,虚弱而缥缈,带着浓重的疲惫,“老秦头……该在巷口等着了……别让人家……等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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