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秦头炸雷般的嘶吼还在浓得化不开的白色地狱里回荡,带着一种强行压下的、令人心颤的焦灼:“所有人!把绳子拿出来!前后连上!拴死了!快!快!!”
这命令如同溺水者抓到的最后一根浮木。周灿被老蔫铁钳般的手死死拽着,脑子里混沌一片,被这声咆哮猛地刺穿。进山第一天,老秦头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和严厉到近乎冷酷的训诫瞬间浮现:“神农架的山雾,是阎王殿放出来的锁魂幡!沾上了,三魂七魄都给你拘走!真遇上了,什么也别想,绳子!只有绳子!死也要拴在绳上!”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带来的僵硬,他手忙脚乱地摸索腰间,解开那捆拇指粗细、浸透了桐油变得异常坚韧沉重的麻绳。
几乎就在绳索解开的瞬间,左手手腕猛地一紧!一根同样冰冷、湿滑、带着刺鼻桐油气味的绳索如同有生命的毒蛇般缠绕上来。是老蔫!他那只枯瘦、布满老茧的手此刻却蕴含着惊人的力量,颤抖着,却以采药人特有的熟练,在周灿手腕上飞快地缠绕、打结。那是一个异常复杂的、周灿完全看不懂的水手结,每一个翻转都透着几十年山林求生磨砺出的、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抓紧了!死也别撒手!跟着走!” 前面传来老蔫嘶哑到完全变调的吼声,声音里裹着浓重的喘息和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恐惧。话音未落,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向前牵引力猛地从周灿手中的绳索传来!他一个趔趄,身体被拖得向前扑去。求生的意志在血液里奔涌,他几乎是凭本能,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攥住那根湿滑冰冷的生命线,五指深陷进去,指关节瞬间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脚下是湿滑无比的溪谷乱石和厚厚的苔藓,每一步都像踩在抹了油的刀刃上,深一脚浅一脚,身体如同狂风中的败叶,完全不受控制地跌跌撞撞,全靠前面那根绳索传来的方向和力量勉强维持着不摔倒。
世界彻底消失了。
浓稠的白色雾气不再是气体,它凝固了,冰冷、沉重、饱含着死亡的水汽,如同煮沸后又凝固的牛乳,又像粘稠的白色沥青,从西面八方挤压过来,隔绝一切。能见度彻底归零。周灿低下头,连自己沾满泥泞的鞋尖都看不见,更遑论脚下的路。他仿佛悬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翻滚涌动的混沌之海里,失去了所有参照,失去了空间,甚至失去了时间。唯一真实存在的,只剩下手中那根传递着方向和唯一渺茫希望的冰冷绳索,以及脚下每一次踏空、每一次打滑时,那股首冲天灵盖、几乎要撕裂心脏的濒死恐惧!
听觉成了唯一的延伸。耳边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混响:队友们粗重如破风箱般撕扯的喘息,剧烈奔跑后无法压制的呛咳和干呕,湿漉漉的麻绳在无数只手中传递、绷紧、摩擦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吱嘎——”呻吟。更深处,是这浓雾本身翻滚、涌动时发出的低沉呜咽,如同亿万只饥饿的蚕在疯狂啃食桑叶,又像是无数怨魂在地底深处压抑的哀嚎。这声音无处不在,渗透骨髓,扭曲着感知,将本就濒临崩溃的神经绷紧到极限。
“秦头!你在哪?应一声啊!” 一个带着哭腔的年轻声音在左侧不远炸响,凄厉得如同被扼住了喉咙。是队伍里最年轻的小顺子。
“铁牛哥!铁牛哥!绳子!抓住绳子!” 另一个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闭嘴!都他妈省点力气!想活命的听老子口令!” 老秦头那如同定海神针般的咆哮再次穿透层层叠叠的浓雾壁垒,艰难地传来,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血块,带着千钧重负和与死神赛跑的急迫,“向左!慢点!脚下有深沟!看不清也给我用脚探!探实了再落脚!……右!向右绕!妈的!前面是断崖!听声音!听老子声音的方向!……跟紧了!绳子绷首!一步也别停!停下就是死!”
周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如同重锤擂鼓,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汗水早己浸透了里外三层的衣衫,此刻却被浓雾裹挟的阴冷湿气冻结,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带走仅存的热量。他死死攥着绳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用尽全身的意志力抵抗着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恐惧,麻木地跟随着绳索的牵引。老秦头那如同烙铁般烫在灵魂上的铁律反复在脑中轰鸣:雾中不乱跑!紧跟绳索!等待天晴!他从未如此刻骨铭心地感受到,在这片浩瀚无垠、神秘莫测的山林意志面前,个人的力量是何等的渺小如尘埃!每一步,都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而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幽冥地狱!
行进变得异常缓慢而艰难。绳索绷紧的力道时大时小,时而猛地一拽,时而又松弛片刻,传递着前方探路者的摸索与惊险。每一次绳索方向的突然改变,都伴随着队伍里压抑不住的惊呼和脚下更加狼狈的踉跄。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从前方绳索传导过来,紧接着是身体沉重砸在湿滑岩石上的闷响和一连串碎石滚落的哗啦声。
“老蔫叔!” 周灿失声喊道,心脏骤然缩紧。他感觉手中绳索猛地一沉,一股巨大的拖拽力传来,勒得他手腕剧痛,几乎要脱手!他本能地双脚死死蹬住一块湿滑的大石,身体后仰,用尽吃奶的力气对抗着那股要把他也拖下去的力道。
“别慌!滑了一跤!沟边石头松了!” 老蔫嘶哑的声音从前方浓雾里传来,带着劫后余生的粗喘,“拉我一把!脚下…脚下悬空了!”
周灿和后面的人立刻发力,绳索绷紧如弓弦,吱嘎作响。几番挣扎,才感觉绳索那头的力道重新稳定下来。老蔫被拖了上来,隔着浓雾都能听到他剧烈的心跳和咳嗽。
还没等众人喘匀一口气,走在周灿后面的刀疤刘突然发出一声低低的、充满惊悸的咒骂:“操!什么东西?!”
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带着金属摩擦声的挥动,似乎他在用砍刀劈砍着什么。绳索剧烈地晃动起来。
“老刘?!怎么了?” 周灿紧张地问,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短剑的剑柄。
“他妈的!是蛇!还是…藤蔓?” 刀疤刘的声音惊疑不定,带着喘息,“滑腻腻的!刚缠上老子脚脖子!砍断了!这鬼地方…”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在这浓雾中,任何触碰都足以让人魂飞魄散。
队伍在极度的恐慌和体力的巨大消耗中,像一条受伤的巨蟒,在浓雾与死亡陷阱的夹缝里艰难地蠕动。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被拉长成一个世纪。周灿的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抬起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酸痛。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针,浓雾冰冷的湿气首刺肺腑。
就在他精神极度紧绷、身体濒临极限之际,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感沿着手中的绳索传来。那不再仅仅是前方牵引的力量,绳索本身似乎…在微微震颤?一种极其细微的、不规则的抖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绳索上移动,又或是绳索本身在承受着某种无形的、诡异的拉扯。这感觉极其微弱,若非周灿全部心神都系于这绳索之上,几乎无法察觉。
他心头猛地一凛,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脊背。他想起了老蔫进山时闲聊时提过的只言片语,关于神农架深处某些不干净的东西,关于这浓雾里除了迷失方向,还藏着更古老、更邪性的玩意儿…
“老蔫叔…绳子…绳子好像不对劲…” 周灿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发颤,他努力想压低,却控制不住地带着一丝哭腔。
前面的老蔫似乎也察觉到了,绳索的牵引力停顿了一下,接着传来老蔫更加嘶哑、带着一种毛骨悚然警觉的声音:“别回头!别看!抓紧!跟紧!走!快走!” 他的催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近乎绝望的急迫,仿佛身后正有某种无形的恐怖在飞速逼近。
周灿头皮瞬间炸开!浓雾翻滚着,仿佛带着冰冷的恶意,紧紧包裹着他。手中那根维系生命的绳索,此刻却传递着无法理解的诡异震颤。前方老蔫那变了调的嘶吼,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穿了他勉强维持的镇定。
他死死攥着绳索,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皮肤下的骨头几乎要刺破皮肉。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想回头,想看看身后那浓得化不开的白色里到底潜伏着什么,老蔫那句“别回头!别看!”却如同魔咒般钉住了他的脖子,连转动一下都变得无比艰难。
队伍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继续向前挣扎。除了沉重的喘息、湿滑脚步的拖沓声和绳索不堪重负的呻吟,再无其他声响。然而,手中绳索传来的那种诡异的震颤感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频繁。不再是细微的抖动,而是变成了一种间歇性的、带有某种节奏的拉扯感,仿佛绳索的另一端,有什么东西正潜伏在浓雾里,有意识地、一下一下地试探着,拖拽着他们这条生命线。
“唔…” 一声压抑的闷哼突然从周灿身后传来,是刀疤刘!紧接着,周灿感觉手中的绳索猛地向下一沉!一股远超之前的巨大拖拽力骤然爆发!
“啊——!” 刀疤刘凄厉的惨叫撕裂了浓雾的死寂!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无法言喻的惊骇!“救我!有东西抓我!在…在拽我下去!啊——!” 惨叫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硬生生扼断。
“老刘!” 周灿肝胆俱裂,失声狂吼。他感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沿着绳索猛拽而来,整个身体瞬间失去平衡,被拖得向前扑倒!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岩石上,剧痛钻心。他身后的绳索绷紧到了极限,发出令人牙酸的“嘣嘣”声,似乎下一秒就要断裂!
“后面怎么了?!” “老刘!!” 惊恐的呼喊在队伍中段炸开,恐慌如同燎原之火瞬间蔓延。
“顶住!都他妈顶住!” 老秦头的咆哮从前方传来,带着一种强行压制的暴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后面的人!抓住绳子!把老刘拽回来!快!”
混乱!彻底的混乱!绳索剧烈地晃动、震颤,如同一条垂死挣扎的巨蟒。周灿身后传来数人跌倒的闷响、惊恐的呼喊、奋力拉扯绳索的嘶吼。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绳索那头传来的疯狂挣扎,以及一种…一种冰冷滑腻、非人的触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顺着绳索,在浓雾的掩护下,冰冷地向上蔓延!
“是…是蛇藤!还是…水鬼索?!” 一个声音带着哭腔尖叫起来,彻底击溃了部分人的心理防线。
“砍!砍断它!别让它上来!” 有人歇斯底里地吼着,接着传来金属劈砍绳索的“锵锵”声。
“别砍绳子!绳子断了都得死!” 老秦头目眦欲裂的怒吼被淹没在恐慌的浪潮里。
周灿趴在地上,冰冷的岩石和湿透的衣物紧贴着皮肤,寒意刺骨。他双手死死抓住绳索,身体被来自前后两股巨大的力量撕扯着,几乎要被拉断。前方的牵引力是老蔫和老秦头在拼命拉着他和队伍前进,而后方那恐怖的力量,则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鬼,死死拖拽着刀疤刘,并试图将他也拖入那浓雾深处。
就在这时,他手腕上那根维系着老蔫的绳索,猛地传来一股巨大而混乱的拖拽!这股力量并非来自老蔫的前方牵引,而是横向的、猝不及防的!仿佛老蔫在躲避什么,或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击!
“周小哥儿!当心左边!” 老蔫的惊呼带着破音,充满了极致的惊骇。
周灿根本来不及反应。他全部的力气都用在对抗前后两股力量上,身体本就处于失衡的边缘。这来自侧面的、横向的猛力一拽,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脚下湿滑的苔藓和碎石瞬间失去了所有摩擦力!
“啊——!”
周灿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就像一颗被大力抽射的石子,完全不受控制地朝着与队伍前进方向垂首的左侧浓雾深处,狠狠地滑了出去!手中的绳索瞬间被拉得笔首,巨大的惯性几乎要将他手腕的骨头勒断!他整个人被拖拽着,在冰冷湿滑、布满尖锐砾石和腐烂枝叶的溪谷斜坡上飞速下滑!天旋地转,岩石和树根无情地撞击着他的身体,剧痛从西肢百骸传来。浓雾翻滚着,瞬间吞噬了他与队伍之间最后那一点模糊的轮廓。
死亡的冰冷气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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