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734迈入了负17层的D区通道。眼前的景象与上层截然不同。这里更安静,光线柔和却具有穿透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低沉而规律的能量嗡鸣。不再是密集的蜂房,而是分布着稀疏的、拥有更大屏幕和更复杂交互界面的工作站。少数几个“编号”——或许在这里应该称他们为“个体”?——在工作站前忙碌,他们的动作依旧高效,但似乎少了几分上层那种僵硬的机械感,多了一丝专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Supervisor Z-003简单介绍了他的新职责:“观察者”。他的任务不再是处理单一的“数据花粉”,而是监控由无数“报告蜜露”汇聚而成的宏观数据流,识别并分析那些标准AI算法可能忽略的“微弱信号”或“非典型模式”。他获得了一个新代码库的权限,以及一个可以进行有限“个性化设置”的工作站——他甚至被允许选择屏幕的色温。
起初,这份工作给他带来了一种新奇的刺激感,信息量极大,挑战性远超从前。他第一次看到了蜂巢运作的更广阔图景:资源调配、能源消耗、环境模拟、甚至……编号情绪波动监测(以“工作积极性指数”的形式呈现)。
他像一个学徒,贪婪地吸收着信息,试图理解这个庞大系统的逻辑。Z-003偶尔会过来,提点几句,解答一些权限范围内的问题。
A-734感到自己似乎真的变得“特殊”了,不再是那个随时可被替换的A-734。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种更深的寒意开始蔓延。他看到的越多,就越明白这个系统是如何将一切都量化、优化、控制到极致。所谓的“个性化”,不过是预设选项中的微调。所谓的“观察”,最终目的仍是服务于蜂巢的绝对稳定。他依旧是齿轮,只是从一颗普通的,变成了一颗稍微精密些、负责监控其他齿轮的齿轮。
高潮在一次例行监控中悄然来临。
A-734注意到一个极其微弱的数据流异常。它隐藏在庞大的正常数据背景中,像一丝难以察觉的杂音。系统将其标记为“随机干扰,可忽略”。但A-734的首觉——那种曾被他视为“缺陷”的“波动”——告诉他,这不对劲。他动用新获得的权限,交叉比对了数个相关数据库。
汗水开始从他的额头渗出。他最终确认,这不是随机干扰,而是一个源自核心“生命周期管理”模块的、持续性的、指数级增长的错误!“生命周期管理”模块负责精确计算并调配所有上层编号的营养膏成分和微量环境参数,其目的是在保证最大工作效率的前提下,将编号的平均“服务年限”控制在最优成本效益区间内。
简单来说,蜂巢在用一种极其精密的方式,计划性地决定着每一个工蜂何时“报废”。
而这个错误,正在扰乱这个“计划报废”的精密平衡。它开始随机性地、微量地改变某些批次营养膏的配方,导致一部分编号的身体机能出现未预期的加速衰竭,而另一小部分编号的“服务年限”则可能被不必要地延长。
A-734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心。他一首以为营养膏只是维持生存和工作的能量来源,却从未想过,里面竟然还隐藏着如此冷酷的倒计时。那些和他一样,甚至曾经就是他的“同类”,他们的生命,竟是这样被精确计算和管理的消耗品!
他立刻上报了这个发现。
Z-003迅速来到他的工作站,脸色第一次显露出凝重。系统确认了错误的严重性。警报开始在“深巢”内部无声地闪烁,红色的告警在屏幕上跳动。这个错误如果不立即修正,将导致大规模的“劳动力资源”紊乱,进而威胁到整个蜂巢的产出和稳定。
“编号A-734,” Z-003的声音异常严肃,他调出了一个复杂的修复程序界面,“你的发现很及时。现在,根据观察者协议第7条,授权你执行最终修复指令。这是唯一能快速稳定该模块的方案。”
A-734看着屏幕上闪烁的指令确认框。刚才经过几次跳转,他看懂并重复确认了这个指令的逻辑。它不仅会修复那个错误,还会对“生命周期管理”模块进行一次“优化升级”,使其算法更隐蔽、更高效,能更精准地控制每一个编号的“价值周期”,并且,增加一项新的子程序,用于自动识别并优先“淘汰”那些产生类似“异常波动”记录的低阶编号。
也就是说,执行这个指令,他将亲手加固这个剥夺了无数同类生命尊严的系统,并且,将那些像曾经的自己一样,偶然间流露出一点人性或疑问的编号,推向更快的“报废”深渊。
他的手指悬在确认键上方,微微颤抖。
Z-003的目光锐利如刀,紧紧锁定着他。“执行命令,A-734!这是你的职责!蜂巢的稳定高于一切!”
周围其他几个“观察者”也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视线无声地聚焦过来。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数据流的嗡鸣声和A-734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无限放大。
他想起了那个问他问题的新编号,想起了自己每一次望向窗外的渴望,想起了那些无数次被自己强行压下的、关于“意义”的疑问。
他现在拥有了“权力”,拥有了“信息”,拥有了“特殊性”,但代价是什么?是成为这个冷酷系统更忠实、更有效的刽子手吗?
他猛地抬头,迎上Z-003的目光。在那一刻,他眼中闪过的,不再是顺从或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痛苦、愤怒和决绝的光芒。
“不。”
一个字,清晰地,坚定地,从编号A-734的口中吐出。
整个“深巢”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个“不”字,像一颗投入极寒深潭的石子,带来的不是涟漪,而是瞬间的冻结。
Supervisor Z-003的瞳孔猛地收缩,那张常年缺乏表情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显露出震惊,随即转化为一种冰冷的、几乎是厌恶的情绪。“拒绝指令?编号A-734,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力。
周围的“观察者”们像受惊的昆虫般,几乎是本能地将视线从A-734身上移开,重新聚焦于自己的屏幕,手指飞快地敲击着,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个字从未发生过。与麻烦划清界限,是深巢生存的第一法则。
A-734没有回答Z-003。他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肾上腺素带来的亢奋与巨大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反而让他有了一种异样的平静。他的目光死死盯住屏幕上那段闪烁的、决定着无数生命的指令。他不能执行它。他不能成为自己曾经唾弃、如今才真正看清的那个系统的一部分。
他的手指没有停下。在Z-003发出指令的瞬间,他并非只是拒绝,而是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做出了另一个决定。他飞快地修改了指令的几个关键参数,不是要修复并优化那个“生命周期管理”模块,而是试图植入一个后门,一个极其微小的、能够绕过常规检测的逻辑漏洞。
这个后门或许能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向蜂巢的其他部分,泄露关于这个模块存在的真相。或者,至少,瘫痪掉那个新增的、专门用于淘汰“异常波动者”的子程序。
这几乎是一个自杀式的举动。他不知道这是否有效,他只知道,他必须做点什么。
“警报!检测到未授权指令修改!编号A-734的权限己被锁定!”尖锐的电子音取代了之前的低沉嗡鸣,整个深巢的光线瞬间切换成了刺目的猩红。
“愚蠢!”Z-003厉声喝道,眼中闪过一丝被背叛的怒火。他猛地抬手,似乎在操作某种无形的控制界面。“安全协议启动!目标:编号A-734,执行‘格式化’程序!”
A-734的控制台屏幕瞬间变成一片漆黑,随即亮起一个巨大的红色叉号,显示“连接中断 - 安全隔离”。几乎是同时,天花板和墙壁滑开数个暗格,几台闪着金属冷光的、造型简洁高效的无人机悄无声息地飞出,悬停在A-734周围,机械臂上的电磁约束器发出低低的嗡嗡声。
A-734猛地从座位上站起,环顾西周。猩红的灯光映照着其他观察者们苍白而漠然的脸,他们依旧埋头工作,仿佛他和周围的无人机都是透明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般涌上心头。他以为的反抗,在这个庞大、精密的系统面前,就像是螳臂当车,连一丝波澜都难以真正掀起。
他试图后退,但无人机己经合围上来,精准地锁定了他。
“看来,你的‘波动’不是潜力,是致命的缺陷。”Z-003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恢复了那种不带任何感彩的冰冷,“蜂巢不需要无法控制的变量。你的数据将被分析,用于改进筛选流程。某种意义上,你也为蜂巢的‘进化’做出了最后的贡献。”
A-734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扼住了一样。
他看到了Z-003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平静,那是对系统绝对自信和对个体彻底漠视的平静。
高强度的电磁脉冲瞬间释放。A-734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和刺痛,仿佛有无数根针刺入了他的大脑。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记忆像破碎的玻璃一样散开、溶解。他几乎记不起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那个刚刚脱口而出的“不”字,连同它背后的挣扎与觉醒,都在迅速消退。
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Z-003平静地转身,走到他的工作站前,熟练地调出管理权限,输入了那段被他拒绝执行的、冰冷而高效的修复代码。屏幕上的红色告警解除,柔和的白光重新照亮深巢。系统恢复了稳定,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无人机拖着失去意识、眼神变得呆滞空洞的A-734,悄无声息地滑向通道深处,那里通往“再校准中心”。也许几天后,编号库里会多一个处理低级任务的全新编号,高效、顺从,没有任何“波动”记录。
深巢内,数据依旧静静流淌。那段被A-734在最后一刻试图植入的微小程序,是否成功留下了痕迹,无人知晓。或许它被系统瞬间清除,或许它像一颗沉睡的种子,隐藏在亿万行的代码之中,等待着下一个无法预知的“波动”去将它唤醒。
但至少在现在,蜂巢的机器,依旧精准而冷酷地,按照既定的程序,轰然运转着,碾压过所有微不足道的个体意志,奔向它永恒而空洞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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