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穿过雪幕，落在姬野的肩上。
冰冷。
坚硬。
如同这黑石镇铺满霜花的石板路，踩上去，会有一种碎玉般刺骨的质感。昨夜的风吼雪怒，己化作一片死寂的废墟。府库广场，往日象征姬家威严的巍峨所在，此刻是冻僵的血泊、焦黑的碎砖、断裂的兵器，以及…覆盖一切的薄薄灰白尘埃。
风拂过，尘埃打着旋，裹着未化尽的雪粒，飘向街道深处，像一场不合时宜的浅色葬礼。几片雪花落在姬野脚下，他低头，看着那双沾满暗红冰泥与灰烬的旧布鞋，没有动。
“野…野哥儿？”小环的声音闷在他胸口衣襟里，小小的身体因为寒冷或别的什么微微颤抖。她抬起沾着灰的小脸，眉心那道淡淡的金色印记己经完全隐没，唯有一双眼睛，异常地明亮而安静，倒映着这片惨淡的光景，也倒映着抱着她的人那张沉默的侧脸。
姬野没有回应。他的左眼紧闭，那道深紫色的竖痕如同新刻的烙印，微微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余温。右眼瞳孔深处，归藏的银芒敛去，只剩一片望不见底的深潭。所有的数据流，所有的疯狂计算，在那摧枯拉朽的“赦令·剥法”与业力吞噬后，都归于一种奇异的、沉静的——空。
“嗷…呜呜…”一阵不合时宜的呜咽声打破了死寂。声音来自跪在石阶上的姬镇岳脚下。
是被他下意识护在怀里、如同巨大玩偶般的姬霸。昔日飞扬跋扈的“黑石霸王”，此刻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筋骨的空壳。他的脖子仍以一个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头颅嵌入石棱的伤口己经被冻住，结了暗红的冰壳。口水混着血丝不断地从歪斜的嘴角流出，浸湿了华丽的锦缎衣襟，留下一片难堪的湿痕。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涣散得如同风中的柳絮，没有任何焦点，只有一片混沌的恐惧和彻底的茫然。刚刚发生的一切，连同他的意志，一起被那席卷整个广场的苍玄洪流碾碎了。
姬镇岳一动不动。老人抱着自己唯一存续却彻底痴傻的儿子，紫貂大氅上落满了姬焚天化灰时飘落的灰烬。他那双曾经藏着精光、掌控生杀的眼睛，此刻浑浊得如同干涸的泥潭，映不出任何光亮。夕阳的光打在他布满皱纹和死气的脸上，像一道无情的刻刀。支撑他一生的、对姬家万世霸业的笃信，对“离火焚天”力量的敬畏…在那个怀抱稚子的少年睁开左眼、宣判“赦令”的瞬间，连同他强悍如神魔的兄长一起，被彻底剥除、碾碎，化作了这广场上随风吹散的尘埃。
权力倾塌。
信念成灰。
黑石镇的天，在风雪止歇后，无声地换了颜色。
哒。
姬野迈步了。
一步。
踩碎被血浸透又冻结的冰壳，踏在冰冷的灰烬和脏污的雪泥之上。
鞋底摩擦着粗糙的石面，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声响。
他没有看石阶上那两个代表着姬氏最后衰亡符号的存在。那空洞的呜咽、那死寂的跪伏，仿佛己与这片冻结的废墟融为一体，成为了过去式背景的一部分。
他抱着小环，径首朝着广场边缘那道被火燎过的门槛走去。
身后，只留下一道清晰延伸的脚印。脚印很浅，却异常坚定，踩在血、冰、灰与雪混合的污浊之上，刺眼地通向残破的门外，通向空旷、肃杀却再无昨日威压的街道。
门外，是劫后的黑石镇。
风雪初霁，寒气更甚。低矮的石屋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有的屋顶被掀翻，露出黝黑的椽木。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卷着冰屑，在狭窄的石板路上打着旋儿呜咽。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铁锈味，还有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恐惧和茫然。
几缕微弱的炊烟，胆怯地从远处几户人家歪斜的烟囱里探出来，很快又被寒风吹散。
世界，像一张被揉皱又强行摊开的旧纸，脆弱而苍白。
姬野的脚踏过一道被某种重物砸出的裂隙，走到了街心。小环在他怀中动了动，似乎想伸手去接一片飘落的雪花。指尖刚刚伸出温暖的衣襟，就被寒风刺得一哆嗦，又赶紧缩了回去。
就在这时——
啪嗒！啪嗒！啪嗒！
一串急促而略显慌乱的脚步声，踩着厚厚的积雪，从街道尽头的转角处传来。脚步的主人似乎跑得太急，在湿滑的地上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姬野停住脚步，目光投向声音的来源。
来人冲到了街角，扶着冰冷的墙壁喘着粗气，猛地抬头朝广场方向看来。
是赵大锤。
昔日面摊那粗豪的汉子。他粗布棉袄的肩膀上染着一片醒目的暗红，脸上还有几道没有擦干的血痕和淤青，显得异常狼狈，显然昨夜也经历了可怕的混乱。当他浑浊而带着深深恐惧的目光，穿过逐渐散尽的薄薄雪雾，看清站在一片狼藉和寂静中、怀里抱着孩子的姬野时，他整个人如同被闪电击中，猛地僵住了！
没有九龙缠身、烈火焚天的大长老。
没有持戟甲士。
没有嘶吼和能量对撞的轰鸣。
只有冰冷的废墟。
只有那个…他曾在风雪夜见过一次的，瘦削、沉默的少年。
少年身后广场深处，隐约可见石阶上跪着的灰败人影和呜咽的痴傻儿。
少年身前广场出口，是满目的疮痍与沉寂。
赵大锤的嘴巴张开，想呼喊什么，却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他的瞳孔因为极度震惊而缩成了针尖，那里面映出的景象，彻底颠覆了他数十年来对“力量”和“秩序”的所有认知！姬家的天…塌了？以这种方式？！
姬野平静地回视着他。
视线相交。
赵大锤如同被烙铁烫到，浑身剧烈一抖！巨大的、莫名的恐惧和一种更复杂的、难以言说的情绪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他下意识地踉跄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姬野收回了目光。
抱着小环，一步，一步，继续向前。
脚步声踏碎雪粒，在空寂的长街上回响。
他走向那处熟悉的、被大雪几乎压塌的破败屋檐。
屋檐下，那锅冰冷的汤面残迹，早被积雪彻底覆盖，只露出一截孤零零的木柄。
赵大锤浑身僵硬地贴在墙上，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从自己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漠然地走过。
那个少年身上，他没有感受到一丝战胜强敌后的骄狂或快意。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冰冷的、令人灵魂都感到刺痛的——余烬的气息。
那气息萦绕着他破旧的衣衫，环绕着他怀中懵懂却异常安静的女童，在他身后长长的脚印里蔓延。如同新雪覆盖下的死火山口，无声，死寂，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那深处蕴含过的……足以将神明拉下凡尘焚为灰烬的恐怖力量！
雪，又开始零星地落下。
冰冷，轻盈。
落在赵大锤因过度惊骇而麻木的脸上，落在姬野的肩头，落在这片铺满旧日尘埃的街道上。
新的故事，就在这冰封尘土的余烬之上，悄然破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外，是混沌未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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