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的似熬糊的盐卤,结满盐霜的硬土在脚下“咯吱”作响。
鹞子板屋如一座冰冷的石椁,几缕劣质灯油燃出的昏黄光线死死扒在窗框缝隙间,透出几线微弱的光。
屋内如同沉入了泥沼。
粗陶油盏上,豆大的焰苗微弱挣扎,勉强将鹞子站在暗影里的半边身子镀上一层不祥的蜡黄色,另一半则完全被黑暗吞噬。
墙角霉烂的干草堆里,赵小五蜷着腿,
那包扎过的烂处,血污混着墨绿的草药膏结成了厚厚的痂壳,散发着一股腐肉与土腥气混合的恶臭。
他的脸在昏光里蜡黄凹陷,每一次呼吸都像拉破风箱一样带着粘稠的嘶鸣,嘴唇干裂发紫。
“鹞…鹞爷…”
赵小五听见脚步声靠近,费力地喘着气,眼珠吃力地转动。
鹞子背对着门口投来的微弱光晕,身影几乎与背后的黑暗融为一体。
“你……” 声音毫无热气,如同铁片刮过冻硬的卤水,“挨着那小的了?”
赵小五浑浊的眼球恐惧地缩了缩,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牵扯伤口,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按…按您老吩咐…”
他喉咙里滚着血沫,声音断断续续,
“小的…小的问她…她哥…是不是穿长衫的秀才公…打…打哪来……”
“那…那小东西!”
赵小五的声音透着无法理解的后怕,像是被吓破了胆,
“就缩在炕角里…眼睛瞪得老大!
黑!比矿洞底还黑!跟…跟两个不冒烟的炭窟窿一样!眨都不眨…一句话没有!
就…就那么看着小的…小的心里毛得要炸!比让剥皮鬼盯住了还瘆得慌!”
“……小的…小的寻思…就这么回去…怕…怕爷怪罪…就想凑近点…再问一嗓子…好歹吓…吓唬一嗓子……”
他蜡黄的脸皮痛苦地扭曲着:
“哪成想!往前挪了顶天儿半脚掌的距离!
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没够着!那腿…咔嚓!”
绝望的恐惧让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变调,带着哭腔:
“腿肚子就像被压盐山的石碾子!活活砸碎……”
油灯的火苗猛地跳动了一下,映得鹞子垂在身侧的靛蓝布褂下摆纹丝未动,如同凝固。
良久,他死水般平板的声线才刺破了死寂:
“晓得了。弄走。把他安顿在旮旯棚里。” 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阴影里,两个面无表情的精悍汉子无声地贴了上来。
一人拖腋窝,一人拎起赵小五那条完好的腿,像拾掇一袋臭不可闻的盐渣土,
将这个还在因剧痛和恐惧断续闷哼抽搐的人拖起,利落地塞出了窄门。
门板“咔哒”一声轻响,合严,切断了外间呜咽的风。
油灯的火苗晃动着,鹞子缓缓转过身。
那双深陷在苍白颧骨下的冰棱眼珠,在摇曳明灭的光晕里闪着无机质般的冷光。
他枯瘦的手指探入胸前衣襟内袋深处,触到的,是一块冰冷、沉重的东西。
两指宽窄,半掌来长,分量压手。
材质非皮非木,一面光滑如卤水池面,另一面,刻着一只振翅欲冲的狰狞玄鸟!
鸟身壮硕,双翼舒展,透着一股远古凶禽的戾气!
然而,这并非完整的威严。
玄鸟身躯靠近尾部的一侧翅膀末端,断裂的痕迹清晰无比!
另一半,不知去向。这仅是——
半块令牌!
鹞子挪步至灯盏光线勉强能触及墙壁边缘、一处被杂物阴影彻底覆盖的死角。
门外走进一人,穿着一身全黑的衣服,走到鹞子身旁,俯下身体。
鹞子贴近他的耳边,嘀嘀咕咕的说了一会,
黑衣人便混着夜色,揣着那板块令牌走出棚屋,消失在黑暗中。
豆大的油灯火苗依旧执拗地跳跃着,映得鹞子转回窗前的身影如同伫立的墓碑。
他望着窗外浓墨般化不开的、死寂无边的盐矿区,塌陷的矿洞巨口处黑沉如魔域入口,只有风在呜咽。
七号棚屋蜷缩在巨大的阴影里,如同一具饱受摧残后倒毙的尸体。
死寂如同实质粘稠的卤水,倒灌进棚内每一寸缝隙,沉重得让人窒息。
破门板每一次被风刮动,缝隙都像拉响的破笛,发出“呜…呜…”的尖啸。
沈墨背靠着冰凉的土炕墙壁。
萱萱小小的身体被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在所能找到的最厚的破布堆里,紧紧嵌在他怀中。
寒意还是像活物般,棚屋的缝隙丝丝缕缕地往里钻,刺入骨头缝。
棚内无灯。
一点惨淡的月华透过宽大的顶棚板缝挣扎泻入几缕,冰冷地洒在地上。
沈墨背抵冰冷的土墙,怀中严实包裹的萱萱缩得像只寒号的小人儿。
他听着萱萱鼻息里细微的风声,单薄破衣下的胸膛起伏微弱。
“萱萱…”
声音压成耳畔气流,混着胸腔隐隐的痛,“冷么?”
裹着厚布的小身子往里贴了贴。
他小心翼翼地,从厚被边缘捻出萱萱一只冰凉的小手,
裹进同样冰冷的掌心,粗粝的薄茧着她细微的骨节。
“哥教你…”声音是贴着头发的绒毛,“识数字。”
另一手食指探出,粗糙的指尖在昏暗里寻到她柔软的掌心,
带着一种近乎虔敬的专注,轻轻地划落——
一个弯曲的、略带弧度的钩。
“一。”低语贴耳。
指尖移动,画出一条细平横杠。
“二。”
紧接着,指腹沉稳地写出:
上短横,下短横,竖折钩稳落。
“三。”
一横,一竖,一弯折。
“西。”
一点似星高悬,接一道有力的斜竖弯钩。
“五。”
一道刚劲的横折弯钩。
“六。”
一横撑天,竖弯钩如镰挂下。
“七。”
两个半弧相接,如两轮新月初合。
“八。”
最后,指腹稳稳画出上圆下缺、缺口微张的环。
“九。”
指尖离掌,另只手在空中虚划一笔:
一个闭合的、空心的圆。
“零。”
他写完一遍,又在昏暗中虚划空圆数次确认,呼吸间带出低哑的呢喃:
“一…二…三…西…五…六…七…八…九…零…”
每个字都沉入寂静,撞在冰冷的夜壁上。
良久。怀中一团厚布里窸窣轻响。
一只更微小的手从破布孔隙中钻出,指尖小心地摸索着,轻轻按在了沈墨左胸靠近锁骨的位置。
那小小的指尖带着全然的专注与一丝稚拙的试探,
开始在沈墨的胸膛上,一笔、一划地摹写起来——
沈墨屏息感受着,一股暖流冲破冰冷的胸腔。
“嘶……一……”
“二……”
“……三……”
细弱蚊呐、断断续续、却无比清晰执着的童音,
闷闷地从厚布里挤出,伴着每一笔艰难的努力。
虽然她的字形扭曲如天书,顺序颠三倒西,
但那微弱的读声,己是他在这绝望寒夜最亮的星火!
小小的指尖划过“西”,己经不成样子。
最后,手指笨拙地绕着圈,那是一个难以闭合、颤巍巍的“零”。
“……零……”声音几乎耗尽。
窗外,如同黑沉墓碑般的矿山风化石影,在越来越冷的月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轮廓。
两天。只剩两天。
矿渣的冷,苦霜的毒,地窟的深黑,头领的刀悬,都沉甸甸地压了上来,
像两道冰冷的铁门闸,即将轰然关闭,碾碎这冰冷夹缝中唯一的温暖火苗。
PS:手上有些存货,稳定更新的时间点如果不好,尽管提,可以调整或者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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