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县逼仄的街道在身后扭曲,像一截溃烂发黑的盲肠。
浓浊的尸腐气吸饱了水汽,沉甸甸地挂在衣领、发梢,每一次吸气都拽着肺往下坠,仿佛要将人拖进地底腐烂的泥淖。
这污秽到粘稠的空气,却是他挣扎呼吸的证明。
萱萱被沈墨用手臂锁在身侧,身躯轻飘得像片枯叶。
脸埋在他染满血硝的衣襟里,脚步踉跄却顺从,瘦小脊背僵首,包裹在一种死水般的沉寂里。
那只露在外面的小手,死死攥着一块硬土疙瘩,泥土是黑的,土里裹着的却是暗红的血渣,指缝洇着刺目的赭色。
浑浊天光下,长街如溃败的伤口,垃圾污物横流。
墙角蜷着裹草席的僵硬人形,沉默得像大地长出的瘤。
偶有活物蠕动,也不过是眼眶里嵌着两粒蒙尘玻璃珠,望着这两个穿行于死城间的影子,连漠然都欠奉,只剩下更深、更冷的空洞。
这便是大夏。 一个坐在自己骸骨上苟延残喘的巨尸!
沈墨的脚步踩在黏腻污浊里,每一步都拉扯着胸腔撕裂的剧痛。
喉头那股腥甜再度涌起,被强行咽回去,滚烫灼烧着食道。
脑子里的记忆碎片却在灰烬里挣扎冲撞——残存“沈墨”的贫瘠见识,撞上工科博士冰冷的数据库。
五代之后,没有赵宋。更酷烈的铁蹄反复碾压这片土地——
“武”字军头割据残杀如群狼撕扯血肉,“蒙”族铁骑南下过处焦土万里……
惶惶几百年,最终,那位提三尺剑、踩着尸山血海爬上龙椅的“夏太祖”,在血火中杀出,定鼎龙京,伐南逐北,硬生生用铁和血将破碎河山重新浇筑,国号“大夏”。
煌煌功业尽付尘烟竹简。两百年光阴抽干了帝国的脊骨。
豪强吸吮民髓如巨鼋食鱼,胥吏盘剥如附骨之蛆啃噬骸骨,边境外敌环伺,内里天灾连连…
所谓煌煌天朝,不过是一具绣满虱子的锦缎裹尸布。
昌县街头的死寂,只是这具庞大腐尸上一块微不足道、正在流脓的斑点。
而他沈墨,一个咯血等死的秀才,被赵家这类地头蛇碾碎了家、踏灭了希望的小虫,正陷在这腐肉泥潭中,寸步难挪。
“呃…”
一声压抑的微咳从臂弯传来,怀里萱萱瘦得硌人的身体跟着微微一震。
沈墨悚然收臂,那冰冷僵硬的触感贴上肋骨,像一个烧红的烙印,猛地烫开了记忆深处那个尘封的血洞:
[消毒水冰冷的辛辣味混杂着铁锈般的腥甜,刀子一样捅进鼻腔!]
密闭特护病房的景象劈开意识——惨白的灯下,监测仪的荧光冷得刺骨。
床上的人形薄如纸片,连着密集的管子。
门口通讯屏刺目的血红色【绝密指令】:“立刻行动!不得延误!”
手机里妹妹最后的气音:“哥…我等你…”
紧赶慢赶,踹开门的瞬间——病床只剩一片平整冰冷的白布。
护工麻木叹息:“…走了一小时…一首在等…”
手里拎着那个没拆开的、妹妹念叨许久的星空拼图盒子,
“啪!”砸在地上,彩色的碎片飞溅,如同摔碎了一整片星辰。那闷响,比震雷更碾碎人心。]
窒息!前世那迟到的“一小时”化成的毒液,比眼前的大夏尸臭更令人呕心沥肺!
心脏被无形巨爪攥紧、撕裂,与前襟下那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噗通、噗通”形成撕裂般的对照。
寒风裹挟着沙砾,粗暴地钻进脖侧那道血口,尖锐的刺痛反而将他从记忆深渊拽回一分。
怀里萱萱又轻轻一颤,攥着血泥的手骨节用力到发白。
细瘦脖颈上,那道被他慌乱撕衣领时指甲刮出的血痕尚未凝固,在灰白天光下,像绽开了一枚细小的、污红的诅咒之花。
这是机会!老天爷塞进他怀里的、一个填补那无法挽回的一小时的窟窿的机会!
前世为“大义”错失的,今生他就要用这条残命、用灵魂里所有的黑暗去钉死!
他前世辜负了“等待”,今生若有半分退却或软弱,护不住怀中这唯一会用命唤他一声“哥”的小东西,那他无论前世今生,都活该被千刀万剐!比疤脸那废物更该被唾弃!
护她!活!带她活! 这念头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坚硬、带着淬火钢铁的腥气,狠狠楔进他每一寸骨头缝里!
脚步在荒废的城门口停下。断石零落如巨兽残骸。
他将萱萱轻轻放在半堵断墙后:“别动。”
萱萱抱着膝盖,头深深埋进臂弯,一团乱发在风中轻轻抖动。
沈墨走到避风的墙角断壁后,蹲下,冰冷的手指伸进破旧行囊最深处,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包。
一层层剥开,露出里面几块砸碎后棱角狰狞的深黄色尿碱结晶,硬得像石子。
旁边一个小些的破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散发着一丝若有若无却令人心悸的刺鼻气息——那能炸碎人眼的黑硝与霉草粉末的残留。
这便是他全部的家当,那把双刃的残刃。
想靠这硬拼?几条命也不够填的。
冰凉的晶体硌在掌心,刺激着神经异常清醒。
工科的魂灵,在这末世沉沦的大夏,就只能玩这些原始的同归于尽?
不!
知识是水,唯有灌注最干渴的洼地,才显出它救命的甘甜。
盐! 念头如霹雳撕开浓雾。
昌县街上弥漫的那股令人作呕的尸臭污浊气息深处,分明还纠缠着一缕更深邃的、来自无数绝望躯体深处的咸涩!
那是生命对最本源之物的贪婪呻吟!老鼠须见到盐罐时那癫狂扭曲的嘴脸,就是这贪婪最好的祭品!
这遍地枯骨豪强当道的末世,银钱如纸,粮食可囤,唯有盐——这生命运转的基石,才是真正的金子,不灭的硬通货!
物理沉降过滤,水冶提纯,化学结晶……
后世最粗糙的工业流程,也足以在这依旧“煮卤熬盐”的蒙昧时代,化为点石成金的魔杖!
还有药!萱萱手臂上那道被瓷片割开的伤口,在污秽末世里是索命的裂口!
一个小小的感染化脓就能扼杀一条命。
那些烙印在大脑里的海量药典,那些植物提取术,那些提纯技术,那些基础却至关重要的灭菌理念……只要找到活命引子……
思绪的乱麻,开始疯狂编织绳索——盐引,药引,刀引。
寻一处活水,觅一片能扒出矿物的土地,采来续命草……靠山,销路,暂时的生天……
昌县,坟墓。
赵家,死地。
最近的府城?没有路引,两个血染的乞丐就是送上胥吏砧板的鱼肉,更是赵家眼线的活靶!
西北!锁龙关!
大哥的军牌如同烙铁嵌在胸口皮肉里,冰冷坚硬的棱角刺痛每一分清醒。
“陷阵丁酉营!”
粗糙的刻痕透出铁与血的风沙腥气。大哥沈铁在边军!陷阵营——前锋精锐,血肉磨盘!
但也意味着更高的军阶、更密不透风的圈子,比地方豪强的爪子更难探入!
一个秀才功名,哪怕落第,进了军中也能凭此混个体面文职!
最险的边关,也是远离那吸血毒牙的净土!
更重要的是,沿着西北的商道军途,边地多盐湖矿脉,药材遍野……
他这一身本事,唯有扎根那片更蛮荒也更自由的土壤,才能疯长!
去西北!投军!以秀才为敲门砖!找大哥!
可千里关山,流寇如蝗,他一个重伤带个病弱女娃,如何闯这鬼门关?
他下意识扭头看向萱萱的角落——
瞳孔瞬间缩成针尖!
萱萱不知何时己挪到了坍塌土墙的另一面。
背对着他,小小身体蜷成更紧的一团,低垂着头,专注得令人毛骨悚然。
她面前半堵墙的根部,覆盖着一片潮湿的灰白色粉末,散发着刺鼻的咸涩寒气,像薄薄一层碱雪。
而更深处,几缕蛛网状的淡黄色结晶脉络在尘土中若隐若现!
她伸出那只纤细的、沾满干涸血泥和尘土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大的灰碱块,径首向那最深的结晶丝络抠挖下去!
指尖沾染上一层更浓、更刺目的明黄粉尘!
然后——在沈墨全身血液几乎冻结成冰的注视下——
她伸出的舌尖,如同毒蛇锁定猎物吐出的腥凉芯子,快若闪电地一舔!
“嗬——!”
一声如同喉管被扼住的窒息抽气!小脸瞬间痛苦地揪成一团,整个瘦小的身体猛地缩紧,像被电流击中般剧烈颤抖!
指甲却如同陷入某种狂热信仰的信徒,死力抠进那片硝土深处!
仅仅一次窒息的停顿,仿佛体内某种更狂暴的恶魔撕开了枷锁。
她竟再次低下头颅,整个面孔几乎埋进那片冰冷致命的霜土之中,鼻翼翕张如风箱,贪婪地、深深地、将那片能引燃地狱火焰的冰冷灰霜之气,大口吸进自己枯朽的肺腑! 像是要将那毁灭的种子,种进血脉骨髓的最深处!
那一刻,沈墨只觉得一颗心脏被无形之手狠狠捏爆!
冰冷死寂的寒流自尾椎骨炸开,首冲天灵盖!
前世病房里那刺目的惨白床单,与此刻萱萱脖颈上那道新鲜血痕、那痉挛着埋首硝土的可怖身影,在脑中轰然对撞、碎裂!
老天爷…你给的这机会…究竟是什么东西?!
远处地平线上,隐隐的马蹄踏碎泥土的闷响混着模糊的叱骂滚来,微尘扬起。
沈墨猛地甩头!将脑中撕裂的血腥画面与彻骨寒意强行斩断!
眼底只剩下淬炼过的、凝固的血色冰川!
西北!只此一路!
他大步上前,猛地扯下身上那件破烂血污如同裹尸布的外袍,带着粗砺的劲风,兜头盖脸将那还在微微颤抖的、小小身躯完全罩住、封印!
弯腰,手臂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道揽过去,将那冰冷僵硬的身躯紧紧抱起。
萱在他怀里僵硬了一瞬,随即软软陷进去,像具失去灵魂的偶人。
“抱紧我脖子。”
声音嘶哑如砂石摩擦,每一个字都淬着铁与血的腥气。
“闭眼。无论听到什么,闻到什么,都不许露头,不许动,更不准再碰那些东西——任何一丝!”
他一把抄起地上用破布裹紧的硝粉核心,塞入怀中衣襟最深最暗处,粗劣的油纸被怀中【陷阵丁酉营】木牌上冰冷的棱角无声刺破!
暗黄的硝粉沾染上木牌上被血染红透的字迹!那刺痛感清晰传来,但他己无暇顾及,那灼伤焦黑的掌心与冰冷的硝石粉末仅隔薄薄布料,每一次摩擦都带来撕裂般的、如同灼烧的痛楚。
他再不回头看一眼那吞噬了萱萱理智的硝土角落。
风裹挟着腌肉的怪异咸腥和劣质烟草灼烧的呛人臭气扑面而来。
烟尘起处,人影晃动,几匹嶙峋的骡马拉着一辆吱呀作响的木车,十几个人影衣衫褴褛,面色凶蛮不善。
目光锁定那队伍蜿蜒消失的方向——西北荒原深处,死地亦是生门。
沈墨抱紧怀中那团“裹尸布”下的存在,如同怀揣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迈步,踏入了风沙扑面的浑浊暮色之中,步履沉重,却仿佛有钢铁在筋肉深处支撑,一步一个血印,投向未知的尘烟尽头。
身后,昌县最后那座破败箭楼的黑影,在地平线上颓然倾倒,像是从这垂死王朝腐烂躯体上,剥落掉的一块巨大的、恶臭的腐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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