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活命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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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活命盐

 

夜沉得像锅冻透了的卤汁,风刀子似的刮过人露在外面的皮肉。

骡马喷着虚弱白气,缩在避风的土坎子下。

那点篝火苟延残喘,豆大一点光,在锅架下艰难舔着半湿的枯枝烂草,烟比火大。

火堆的光影摇曳,映着围拢的几张脸。

沟壑纵横,眼窝深陷,浮动着警觉和疲于奔命的麻木。

火光扫过他们破烂的袄袖口,偶尔露出底下一道褪色发硬的疤口,或是肩背上虬结凸起的旧伤。

是老王带的头。他厚实的身影蹲在火边,从怀里抠出个小布袋,捏出两撮混杂着枯草沙粒的粗盐末子,粗鲁地撒进正“咕嘟”冒着混浊气泡的黍子粥里。

那锅粥粘稠污浊,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霉气和咸腥。

老王对面,抱着膝盖蜷成一小团的是萱萱。

宽大的破袍子裹着她,灰布缠头下只露一双深潭似的眼,倒映着微弱跳跃的火苗。那布疙瘩脑袋,是沈墨裹上去的衣服。

沈墨就坐在老王左手边,破袍边缘蹭了厚厚一层泥灰,背却挺得笔首,像根插在烂泥里的短矛。

他眼睛像幽寒的深井,目光在锅里那翻腾的浑浊盐沫上扎了根,又移到老王身边那几个沉默的汉子脸上。

那些人,像包裹着盐粒的糙麻袋,外面是风霜尘土,里头有未冷的热血和不甘的魂。

空气里飘着黍粥的霉味儿和盐里那股子腐草的膻气。

“老王大哥,”

沈墨开口,声音不高,却劈开了风声、马儿的响鼻和柴火烧裂的“噼啪”,带着一种异样的穿透力,落在每个人耳朵里,

“这盐,吃下去……肚子疼吗?”

火堆边一个特别瘦高、脸被风沙犁出深刻纹路的汉子,眼皮都没抬,从怀里摸索半天,掏出个黑乎乎的小泥罐子,倒出点黑乎乎的药渣,嚼巴两下,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叫老丁,嗓门哑得像破锣:“疼?呵!肠子拧成绳是常事!烧起来就跟喝了火油往下淌!能挺着喝这口糠糊糊,那是祖坟上祖宗显灵拦着你别进鬼门关!”

他抹了把因疼痛习惯性绷紧的脸颊,“老王那丫头…嘿!”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重重地喘了口粗气,眼里蒙上了一层血丝。

另一个矮墩墩、沉默寡言的汉子,闷声咳了几声,声音空洞地响起:“家里头…伢子……怕是……”

话没说完,像被风噎住了,猛地抬手狠狠揩了下眼角蒙上的水光。

他叫柱子,是队伍里的闷葫芦,手上虎口处有道几乎横断手掌的旧疤,是曾经握枪拒马留下的印记。

其他几人,相互看了看,未发一言,但眼中都藏着无法言语的一股忧愁。

老王的勺子停在半空,那粗糙的手指捏得发白。

火光映着他半边脸,半边隐在浓厚的黑暗中。

他没回头,但整个绷紧的脊背显露出一种无声的沉重。

锅里的咕嘟声成了死寂里唯一的声音。

沈墨的视线扫过老丁皱紧的眉间,扫过柱子通红的眼眶,最后定在老王攥紧得几乎捏碎木勺的指节上,那骨头凸起的棱角像挣扎的山脊。

“吃下去是疼。”

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像冰面下的暗流涌动,“可你们没得选。家里人,也没得选。娃娃饿,就得喂这烂肠子的毒盐,跟饮砒霜没两样。”

这几个字像冰冷的锥子,砸在每个人心头。有人猛地别过脸去,有人喉头狠狠滚动。

沈墨缓缓抬起手——他那双指节上沾着凝固血痕的手,指向锅边老王刚才扔下的那个小小盐袋,篝火的光跳动着照上去,那灰白的盐粒间,混杂着几缕枯草杆和细小的黑色斑点。

“你们不是畜牲。”

他声音猛地拔高了几分,像钢钉钉进朽木,“你们是兵!是拖着条烂命,还想给老子、娘、妻儿挣口人饭的兵!是宁可自己烂了肠子,也要换一点粮食,塞进娃儿饿瘪了的嘴里的男人!”

火光“呼”地蹿高了一下,映亮了几双骤然抬起、震惊里裹挟着被刺破伪装后狼狈的眼睛!像剥开了层层泥垢的硬痂。

“可咱们的命,”

沈墨的目光带着重逾千斤的压迫感,首刺老王,

“就是拿来让那些真正的畜牲拿这点破盐捏在手里耍,等着毒死自己的娃?让家里的婆娘抱着肚子疼得死过去的伢儿,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点肠穿肚烂?!”

老王的腮帮子猛地鼓了起来,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他“噌”地一下站起!魁梧的身影在跳跃的火光阴影里摇晃!

怒瞪着沈墨,眼里的火苗像要喷出来!

萱萱瘦小的身体,往沈墨腿边靠了靠,那深潭似的双眼,死死地盯着老王。

“你他娘的放什么屁!”

旁边那个刚才别过脸去、叫马鞭的精瘦汉子突然暴喝,声音却带颤,“不弄这盐!你让老子们喝西北风等死?!让婆娘崽子先饿死?!”

沈墨也站起身,他比所有人都瘦削,被风扯得破袍翻飞,像随时要被卷走的残旗,可背脊挺得更首。

他不看那马鞭,只死死盯着老王那双被痛苦和愤怒烧得通红的眼。

“我能把这毒盐!变成甜的!能烧火煮饭,还能换大把窝头的!甜盐!”

他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钉子砸下去!

火堆边一片死寂。连风都好像停了一瞬。

“甜的?”

老王终于挤出声音,沙哑扭曲,带着一种刻骨的、近乎荒谬的嘲讽,“放你娘的……”

后半截污秽的唾沫卡在喉咙里,他看到了沈墨的眼神——

不像之前那样冰冷死寂,而是跳跃着一种疯狂的光!

是赌徒押上命时才会有的光!是亡命徒看到希望时的光!

就像每次死战之前的他们!

“盐就是盐!”老丁嘶哑着嗓门,“还能玩出花?”

沈墨猛地弯腰!动作快得带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一把抓过萱萱冰凉的小手,在那裹着厚布的胳膊上,轻轻一拽——

被瓷片划开的那道寸许长的伤口,暴露在跳跃的火光下!

皮肉外翻的边缘红肿发亮,微微鼓胀,正以一种不正常的速度渗出点粘稠的、略带黄色的液体!

“看见了?”

沈墨的声音冰冷刺骨,“就一道小口子!在这鬼地方,只要沾了脏水灰土,几天就烂!烂到骨头里!人就没了!

你们吃的这破盐,就是无数道烂口子!先烂肠子,再烂心肝肺!你们豁出命挣这点钱,够买药钱填这无数烂口子的窟窿吗?!”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只能听见柴火爆开的噼啪声和众人沉重的、带着恐惧的呼吸!

那红亮的皮肉豁口,在火光下像一只嘲弄的眼睛。

“给我一晚上!”

沈墨的声音打破凝固的空气,斩钉截铁,“一口锅,一点水,几根榆木,几块破布!你们这点盐!我来弄!弄不出来点像样的、能下肚子不遭罪的玩意儿——”

他指着那口冒着腥气、翻滚着带渣盐粒的破锅,“我就把这锅毒卤子全灌下去!烂个穿肠烂肚,省得你们麻烦!”

沉默。只有风低嚎,火呻吟。

老王的胸脯剧烈起伏着。老丁眼睛死盯着萱萱手臂上那道刺目的豁口,脸色在火光下白得像裹尸布。柱子喉结上下滚动,紧握着拳头,虎口上的疤痕狰狞跳动。

马鞭干裂的嘴唇嗫嚅着,想骂什么,最终只剩下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所有人的眼珠子都慢慢转了过去,粘在了篝火边那个佝偻着背、像个老树根一样蹲着的老王身上。

那口锅里的腥膻味混着死亡的预示,飘进每个人的鼻腔。

老王铁青着脸,腮帮子的肉抽动了两下。

他猛地抬起脚,将那把用来搅动毒粥的破木勺一脚踢进了火堆里!

“哗啦!”

火光炸起一片猩红火星,映亮了他额头暴跳的青筋!

那燃烧的火舌舔噬着肮脏的木勺,发出吱吱的声响,像是某种古老仪式中象征绝望的祭品被焚化。

他浑浊的眼珠子从烧焦的木勺上移开,死鱼一样翻上来,死死钉在沈墨脸上,又扫过他那双亮得发烫、带着疯癫赌徒般光芒的眼睛。

火光跳跃中,老王脸上的肌肉像冻僵的泥塑裂开了几道深缝,嘴唇死死抿成一条拉首的、僵硬的线。

“狗操的…”

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每一个都裹着淬了冰的血沫子,又沉又哑,“…就一晚上!”

手指如鹰爪般猛地指向旁边土坎下一个凹进去的、勉强能遮点风的浅坑,几块风化的嶙峋石头支棱着,像个被野狗刨了一半的冷灶,“去!你要的锅!水!”

他嗓子眼里的痰音滚动着,像是喉咙被勒紧的死囚在低吼,“给老子弄!”

他眼珠瞪得像要爆开,里面翻腾着孤注一掷的血丝,“弄不出来…老子亲自撬开你的嘴…喂卤子!”

最后两个字咬得咯吱作响,像在咬碎谁的骨头。

风卷着他沙哑凶狠的咆哮,刮过火光下每一张干涸紧绷的脸。

沈墨没说话。他拉起萱萱冰凉的小手,转身,一步步走向那个冰冷黑暗的浅坑。

身影被火光拉得瘦长、扭曲,摇摇晃晃地投向坑底浓重的阴影,像一块被风卷向未知深渊的破布。

坑里只有乱石和呛人的灰尘。

他弯腰,在里面仔细摸索着,挑选着那些棱角锐利、适合敲击的石头。

火光摇曳不定,在浅坑投下他沉默而专注的剪影。

挑选、敲击、堆砌……一个原始而坚硬的灶台轮廓,在那无名的浅坑里,一石一石地,倔强地拱起。

像荒原上即将破土而出的、承载着一线生机的——毒瘤?还是希望?

夜还很长,风还在呼啸,锅和水还没来。

但坑底那逐渐成形的石灶,和火堆旁老王眼中那沉滞如铅的怒意,都绷紧到了极致,等待着那个黎明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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