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腾的声浪还没落下，沈墨将最后的盐水淋过萱萱伤口。
老丁的痛心嘀咕和马鞭涨红的脖子还在空气中嗡嗡作响。
“柱子！死驴！去！”老王暴喝一声，炸雷似的盖过所有杂音。
他捧着盐碗的手绷得铁紧，指节发白，“愣着孵蛋呢？把那边干点的柴火棒子全扛过来！点盆旺的！”
柱子像是从噩梦里被一脚踹醒，“嗳”了一声，连滚带爬奔向土坎背风处堆积的枯柴。
老丁看着那碗盐，又看看沈墨淋空的破水囊，嘴唇哆嗦了几下，终究把到嘴边的抱怨咽了回去，低头去收拾地上散落的破罐烂碗。
火光很快重新在土坎下腾起。新柴干燥，烧得哔剥作响，橙黄的光驱散了清晨的阴冷，映亮了每个人脸上未褪尽的震撼和一些更杂乱的思绪。
沈墨拉着萱萱，坐在篝火边离热源稍远些的背风石头上。
小姑娘裹得像个灰扑扑的布偶，安静地挨着他，破布下偶尔抬起眼皮，看一眼跳动的火焰，又很快垂下。
老王蹲在火旁，小心翼翼地开始分盐。
他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一个稍干净些的布袋子，双手像捧着易碎的冰雕，用小木片一点点将那碗中的“寒星雪”刮进袋中。
每刮一下，都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庄重和生怕撒落一星半点的心疼。
动作极其缓慢。刮了不到五分之一，他抬头瞥了一眼沈墨，又看看靠在沈墨腿边，在暖意里似乎有些迷瞪的萱萱。
火光在那袋晶莹上跳跃，圣洁得刺眼，又脆弱得像一场随时会融化的梦。
老王眼底的血丝狰狞地蔓延。
篝火烧旺了，柴禾噼啪地炸开点点火星。
老王终于将那碗让众人失语的“寒星雪”分装进几个还算囫囵的袋子里。
他粗糙的大手拎着其中一个沉甸甸的袋子，没看任何人，走到骡车后面自己那块破烂铺盖卷旁，挖开一层松土，将那小小的盐袋深深地埋了进去。
又用脚把土踩得死硬，还用一块沉重光滑的大石块压在上面。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背上了更沉重的东西，背对着篝火的方向，佝偻着身子站了很久，粗重的呼吸混在风里。
那碗底的残盐，被刮得几乎见了底，只留下一层薄薄的、亮晶晶的盐霜，黏在粗陶的裂口边缘。
老王转过身，一步步走回火光圈内。
他脚步沉重，如同踩在淤泥里。
视线扫过蜷在石头上昏昏欲睡的萱萱，在那裹得严严实实的伤口处停留了一瞬，又看向抱着膝盖静静坐在一旁、脸上灰垢与疲惫深重的沈墨。
老王走到篝火另一边柱子他们身边，低声交代了几句什么，很快又拿了块还算干净、带着浓重汗味的布片过来。
他在篝火旁坐下，把那片布片递给沈墨，又从怀里摸出个破皮囊递过去。
不是水，是什么动物的肉干。
沈墨接过肉干，没接那块布片，掰成两半，一大半分给了靠在腿边的小人啊。
看小人儿首接撕咬起来，沈墨第一次在这个世界感到一点开心。
他轻拍了拍小人儿的后背，“吃慢点，小心别噎着了！”
他拿起手中剩下的半块，跟着撕咬起来。硬得硌牙，需要用水才能咽下去。他慢吞吞地嚼着。
“谢了，”声音嘶哑干涩，“布不用了。风大，吹吹就干。”
老王捏着布片的手指紧了紧，最终还是缩了回来。
他那双在火光下精光闪烁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浑浊的眼，牢牢锁在沈墨脸上。
“灶夫？”
老王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试探，打破了篝火边的沉寂，像投石问路，“你这……不是凡间的法子吧？”
沈墨咀嚼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没抬头，眼睛盯着跳跃的火舌深处跃动的一点猩红余烬，像是没听见。
这细微的反应没有逃过老王的眼。
他浑浊的眼珠在火光的跳跃中显得异常锐利，如同沙漠里经验最老到的豺狼在审视突然出现的泉眼——是希望？还是更深的陷阱？
“我老王当兵二十多年，从小卒子，一首爬到小旗，”
他的声音刻意压低，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压迫感，“断过腿，折过胳膊，肚子里还有蛮子的箭头没抠出来！见过血！埋过尸！可……”
他刻意停顿，目光更加如钉，“你这手…把烂泥塘里的腐盐卤，一夜之间点成比官盐还亮的‘寒晶玉’…嘿！就是总兵府衙门请的‘盐师’，也得花上三蒸五煮，还要配上大把药石！你这算哪路的仙法？！”
声音不大，却像带着钩子，穿透柴禾燃烧的噼啪声，狠狠扎在每一个人耳朵里。
老丁、柱子，甚至焦躁的马鞭及所有人都瞬间屏息凝神，眼珠子齐刷刷地投向沈墨！
之前那点敬畏混杂的喧闹彻底死寂下去，只剩下一种更深的、仿佛连自己呼吸都能扼住咽喉的惊疑和无声的逼问。
火舌舔舐着粗枝，投下的影子在沈墨瘦削沉默的脸上疯狂摇曳舞动。
那脸上除了疲惫和泥土，看不出任何别的情绪。
空气凝固得如同冷却的铅块。
连靠在沈墨腿边的萱萱，那小小的、裹在厚布里的身体都似乎更紧地偎了过来，像是要汲取一点热量抵挡这突如其来的森寒。
她的呼吸变得极轻极浅，如同潜伏的小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瞬，也许过了很久。
当老王的眉头越皱越紧，手指几乎要攥进身边松软的泥土时，一声极轻的嗤笑划破了死寂。
声音是从沈墨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干涩，疲惫，带着一种砂纸摩擦般的粗糙感。
他慢慢地、一点点地抬起眼睛。
火光下，那双布满血丝、深陷的眼窝里，是沉得不见底的疲惫，更深的地方，像是熔化了星辰与寒铁的炉子突然被强行封住，幽光在封死的炉口下汹涌翻腾！
一种被层层厚冰和灰烬裹住的、压抑到极致却始终不肯熄灭的疯狂！
那光没首接迎向老王咄咄逼人的审视，反而虚虚地落在了跳跃的火焰上。
那里面空荡荡的，映不出任何东西，又仿佛吞噬了所有光芒。
“仙法？”
沈墨的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但那弧度冷硬又扭曲，更像一条无声的嘲讽裂痕。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抠出来的带血的沙砾，
“老王大哥，你问问这堆火烧过的骨头灰，问问这片喝人血长大的土地…”
他的手动了动，指向那片在火光里闪烁诡异微芒的浅坑——
那是他昨夜掘土垒灶的地方，此刻坑壁还留着水渍和盐霜的混合痕迹，斑驳而冰冷。
“看看它，它像是信神仙的样子吗？”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冰冷地割开了老王试图营造的那点“敬畏”氛围下的暗涌！
疲惫中透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残酷清醒。
“盐就是盐。”
他停住了，没再说下去。仿佛耗尽了力气。
但那双眼底汹涌的幽光，却像淬过毒、开过锋的匕首，在无言中森然出鞘！不需要再解释。
篝火舔舐着粗柴，光影剧烈跳跃中，老王的瞳孔骤然收缩！像猝然被丢进冰窟！
那点精光被沈墨眼底幽深汹涌的疯狂瞬间冻结！
他脸上的沟壑在火光里愈发深刻，像是刻刀再次狠狠划过。
旁边柱子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抱紧了胳膊。
老丁低着头，不敢再看。
连一向口无遮拦的马鞭，都猛地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喉咙里发出咕的一声怪响。
寒霜无声蔓延。
火光把沈墨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坑壁盐霜上，扭曲、高大、沉默。
如同一把无形却重逾千钧的寒铁巨剑，悬滞在所有人的头顶！
萱的小脑袋在他腿边拱了拱，更深地藏进那片充满未知危险的阴影里。
那里有她无法理解的恐惧，更有她本能不愿离开的庇护所。
风卷着盐尘掠过土坎，刮在脸上，又冷又干。
那一点篝火的热，似乎无法穿透这无形的寒霜巨壁。
夜路还长。路远还没到尽头。
只是这篝火边的沉默，沉重得能把骨头都压碎。
下一个能落脚歇息的地方，又在哪里？曙光，似乎比昨天更遥远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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