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清在青黛的陪伴下，站在走过无数次的清风长廊上。她换了一身家常的鹅黄色襦裙，发髻简单挽起，只簪了一支素玉簪子。只是那双沉静得过分的眼眸，与这身少女装扮格格不入。她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死死盯着大门的方向。
在她身侧稍后一步，站着一位身着玫红色缠枝莲纹褙子、妆容精致的妇人，正是沈巍的侧室——柳姨娘。她手里牵着个约莫十岁、穿着簇新宝蓝色锦袍、眼神却有些畏缩躲闪的男孩，是她的儿子，沈晏清的庶弟——沈瑞。柳姨娘身旁，还立着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女，穿着桃粉色撒花裙，容貌也算清秀，只是眉眼间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骄矜和此刻难以掩饰的嫉妒。她便是柳姨娘所出的庶女——沈玥。
沈玥的目光，如同黏腻的蛛丝，紧紧缠绕在沈晏清身上，从她看似朴素却质地极佳的衣料，到她发间那支式样简单却温润生光的素玉簪子，最后落在那张即使脂粉未施也依旧清艳夺目的侧脸上。凭什么？凭什么她沈晏清就能是高高在上的嫡女，得尽父母宠爱？而自己，明明更懂事、更会讨父亲欢心，却永远要矮她一头？连今日迎接父兄，她也要站在最前面，抢尽风头！沈玥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手中的帕子，眼中嫉恨翻涌。
柳姨娘则显得“关切”许多，她不时踮脚张望，对着身旁的嬷嬷低语：“老爷和珩哥儿怎的还没到？这北疆苦寒，也不知受了多少罪……瑞哥儿，快站好，待会儿好好给父亲和大哥行礼！” 她推了推身旁缩着脖子的沈瑞。沈瑞怯生生地“嗯”了一声，小脸有些发白，下意识地往母亲身后躲了躲，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带着战场煞气的父兄充满畏惧。
马蹄声由远及近，如闷雷滚过青石板长街，一队风尘仆仆的骑兵出现在将军府门前。为首一人，身形魁伟如山，即使隔着甲胄也能感受到那股久经沙场的磅礴气势。玄铁重甲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正是她的父亲，镇国大将军——沈巍！
而他身旁稍落后半个马身的年轻将领，银甲白袍，身姿挺拔，头盔已摘下夹在腋下，笑容爽朗，正是她的哥哥——沈珩！
沈晏清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她几乎站立不稳，眼眶瞬间酸涩。前世午门外那血淋淋的一幕疯狂冲击着她的脑海，几乎让她控制不住地想要冲过去，紧紧抱住他们，确认这一切并非虚幻，她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更是深深地陷入掌心。
母亲在嬷嬷的搀扶下，已快步迎了上去。她强忍着泪意，目光在丈夫和儿子身上逡巡，检查着他们是否安好。
沈巍翻身下马，动作依旧矫健，但沈晏清却敏锐地捕捉到他落地时，左腿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前世，父亲在这次伏击中为掩护主力突围，左腿中了毒箭，虽保住了性命，却留下了每逢阴雨便刺骨疼痛的旧伤。
“夫人，辛苦你了。” 沈巍看向妻子的眼神充满了温情与愧疚。他伸手扶住妻子微微颤抖的手臂，那份铁汉柔情，让周围的下人都忍不住动容。
“父亲！母亲！” 沈珩更是早已按捺不住，几步跨上前，先是对着母亲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随即目光便越过母亲，精准地锁定了站在廊下的沈晏清。
“小妹！” 沈珩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和宠溺。他几步就冲到沈晏清面前，“想死哥哥了！快让哥哥看看，我们的小晏清是不是又长高了，变漂亮了？” 他习惯性地伸出手，想像往常一样揉乱妹妹的头发。
就在这时，柳姨娘也拉着沈瑞，带着一脸恰到好处的关切笑容迎了上来，声音娇柔：“老爷！珩哥儿！你们可算回来了！一路辛苦了！” 她顺手将躲在自己身后的沈瑞往前一推，“瑞哥儿，快，给父亲和大哥磕头！”
沈瑞被推得一个趔趄，小脸煞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细若蚊呐：“儿……儿子给父亲请安，给大哥请安……”
沈玥也连忙上前，盈盈一礼，声音刻意放得甜美：“女儿给父亲请安，给大哥请安。父亲和大哥为国征战，劳苦功高，女儿日日在家祈福，总算盼得父兄平安归来。” 她说着，目光却忍不住瞟向被沈珩挡在身后的沈晏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看，父亲和大哥最疼的，未必总是你！
沈珩被沈瑞和沈玥的举动打断了动作，手停在半空。他脸上的笑容未变，但看向柳姨娘和沈玥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漠。他随意地挥挥手：“瑞哥儿起来吧，玥姐儿也免礼。” 随即，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沈晏清身上，带着全然的、不加掩饰的亲近。
沈晏清在他靠近的瞬间僵硬了一瞬，前世最后看到的，是哥哥染血囚衣下破碎的身体……她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微微仰起脸，努力挤出一个符合她“年龄”的、带着些许依赖和欣喜的笑容：“哥哥……” 声音出口，带着一丝颤抖，被她掩饰成见到亲人的激动。
沈珩的手顿在了半空，脸上的笑容未变，但眼睛里，却掠过一丝诧异和探究。
不对劲。
沈珩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他收回手，改为轻轻拍了拍沈晏清的肩膀，“怎么了？见到哥哥不高兴？还是谁欺负你了？” 他半开玩笑地问道，目光却锐利地扫过青黛和周围的下人。
青黛吓得连忙低下头。
沈晏清心中微酸，哥哥还是这样，一点变化，他都能感觉到。她迅速垂下眼睫，遮掩住眸中翻腾的情绪，再抬起时，已带上恰到好处的娇嗔：“哥哥说什么呢！谁敢欺负我？只是……只是听说北边不太平，担心你和父亲罢了。”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真切的忧虑，“听说……粮草又延迟了？”
最后一句，她问得状似无意，目光却状似不经意地飘向正与母亲低声交谈的父亲。
沈巍和沈夫人正说着话，闻言，沈巍宽慰妻子的声音明显顿了一下。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小女儿身上。
柳姨娘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接口道：“哎哟，大小姐真是心细如发，连军国大事都这般关心！不过这粮草辎重自有朝廷调度，老爷和珩哥儿在前线拼杀，后宅妇人还是少打听些为好，免得惹上是非。” 她这话看似关心，实则绵里藏针，暗指沈晏清逾矩，不懂规矩。
沈玥也小声附和：“是啊长姐，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听着怪吓人的……”
沈晏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父亲素来敏锐，自己这一问，对于一个“深闺少女”来说，确实有些突兀。柳姨娘的插话，更是添乱。
“小孩子家，莫要打听这些军国大事。” 沈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他习惯性地想要将女儿护在身后，隔绝一切风雨，“有爹在，有你哥哥在，天塌不下来。你只管安安心心的就好。”他虽斥责了女儿，但目光扫过柳姨娘时，也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柳姨娘讪讪地闭了嘴。
沈晏清心中冷笑，面上却乖巧地点头：“是，女儿知道了。” 她不再多言，只是目光扫过父亲身后那些同样疲惫不堪的亲兵护卫。他们身上的甲胄多有破损，沾染着洗刷不净的干涸血迹，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长途奔袭的憔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
尤其是紧跟在沈巍身后的一名副将，陈庆，沈晏清记得他，是父亲的心腹。此刻，他左臂缠着厚厚的绷带，隐隐透出血迹，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里除了疲惫，更有一股难以压制的愤怒和憋屈。
沈晏清的心沉了下去。看来，情况比她预想的更糟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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