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朝·长歌》
成帝二十八年霜降,卯时三刻。
京都朱雀门的铜环叩响第一声时,晨雾正从护城河漫上青石板。许栀年勒住踏雪乌骓,玄色甲胄上未褪的漠北霜花落在马鞍上,却在触及百姓抛来的桂花时,融成星点碎金。他望着沿街攒动的人头,忽然在西角楼的飞檐下,看见个晃眼的白影——那人正骑在枣红马上,发带被风扯得笔首,月白长衫下摆沾着未及拂去的马场草屑,像极了十六岁那年,在演武场偷学他握枪时的倔强模样。
“将军凯旋!宣武侯万岁——”
山呼声里,枣红马忽然扬蹄踏碎晨雾。白衣女子攥着缰绳冲过来,袖口还沾着未及换下的苜蓿叶,怀里却抱着个朱漆食盒——盖子没扣严,露出半块金黄的烤饼,正是他出征前总给她带的军营炊饼。许栀年喉间发紧,想起三个月前告别时,这人把烤饼塞进行囊,指尖蹭过他护心镜上的“许”字,说“难吃也要带着,就当我盯着你”。
此刻江言夏在马前急刹,食盒险些翻落。许栀年看见她腕间银镯内侧的“长安”二字——那是他用第一笔军功换的,原想等及冠礼送,却被她抢去硬套在腕上,说“先拴住人,再谈礼”。银镯边缘被磨得发亮,分明是这三年来,她总在深夜替他缝补战袍时,无意识留下的痕迹。
金銮殿的鎏金屏风映着烛影,许栀年卸甲叩拜时,听见皇帝起身的玉佩轻响。龙靴停在他染血的甲胄前,指尖忽然拂过他额角新添的箭疤:“这道伤,是在漠北地牢救言夏时留的?”
殿内寂静如冰。他想起七日前破地牢的瞬间——江言夏缩在角落,腕间银镯被铁链磨出凹痕,却仍把他送的“平安”玉护在胸口。石墙上刻满了“阿栀”,最新的一道刻痕下,凝着未干的血珠——那是她用他留下的断发簪,在昏迷前刻下的最后一笔。
“奉天承运——”
诏书展开的脆响里,“宣武侯”“兵马元帅”的封号如落雪般轻飘,却在皇帝指尖敲向案头密折时,重若千钧。那是昨夜江相含泪递来的:三日前,江言夏听闻大军归朝,竟在马场摔下马背,却仍拖着伤腿,连夜烤了十块炊饼,指尖被炭火烫出了泡。
“朕听说,”皇帝忽然笑了,眼尾扫过许栀年握紧的拳,“你在漠北帅帐,搜出半幅《并蒂莲图》?”
殿外风过,竹帘掀起一角。许栀年看见阶下的江言夏正偷偷揉着膝盖——定是今早骑马摔的。他想起去年上元节,这人拽着他逛灯市,在画摊前盯着并蒂莲图发呆,却嘴硬说“花里胡哨,不如枪好看”。此刻那幅画正躺在他贴身暗袋里,边角染着她的泪渍,莲茎旁歪歪扭扭写着:“愿与阿栀共白头”。
“陛下,”他忽然解下兵符,虎符坠地时惊飞梁上栖鸟,青铜纹路在金砖上投下冷光,“臣愿以十万兵权,换言夏一生。”
皇帝望着那枚沾着征途血泥的兵符,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许栀年的父亲战死漠北,临终前将襁褓中的他塞进自己怀里,说“替我护着这孩子,还有他未娶的小媳妇”。那时江言夏刚满百日,总爱攥着许栀年的手指不放,两个小娃娃在御花园滚成泥猴,他便笑着说“不如定了娃娃亲”。
“你啊……”皇帝叹气时,从龙案深处取出个锦盒,打开是对羊脂玉镯——内侧分别刻着“许”“江”二字,原是两家长辈早备好的聘礼,“江言夏这丫头,昨夜在朕跟前跪了半个时辰,说‘若陛下不赐婚,臣便长跪不起’。”他挥笔在诏书上朱批,红泥印落在“宣武侯夫人”几字上,“当年你父亲欠她母亲的喜酒,今日便由你补上。”
江言夏猛地抬头,发间玉簪歪向一边,眼里却闪着水光。她踉跄着上前,膝盖磕在金砖上却浑然不觉,指尖颤抖着抓住许栀年的手——掌心的薄茧擦过对方虎口的剑疤,那是为她挡匈奴流矢时留的。“阿栀……”她忽然哽咽,喉间带着晨起未消的哑,“你若敢死在外面,我就把你的枪供在马场,天天让马踩!”
满殿宫人皆低首偷笑,许栀年却忽然笑出声,伸手替她拂开沾着草屑的发。指腹触到她眉骨处的新伤——定是偷爬城墙看大军时撞的。他忽然想起漠北的每一个寒夜,自己都会对着月亮画她的眉眼:眼尾微挑的丹凤眼,笑时会弯成月牙,生起气来睫毛会抖得像振翅的蝶,从歪扭的线条,到如今闭着眼都能描出的弧度。
“谢陛下。”他叩拜时,指尖仍紧握着江言夏发颤的手,能感受到对方腕间银镯的凉意,混着袖中透出的苜蓿香——是她常去的马场味道,比漠北任何暖阳都暖。皇帝挥了挥手,命人捧出赐婚的凤冠——那是用江言夏生母的陪嫁珍珠重制的,冠顶缀着并蒂莲金饰,花蕊处嵌着许栀年去年托人从西域带回的红玛瑙,像极了她生气时涨红的唇色。
出殿时,晨雾己散。朱雀大街的百姓忽然爆发出欢呼——有人看见新封的兵马元帅,竟抱着个白衣女子上马,女子发间的凤冠歪着,怀里还抱着没送出去的食盒,烤饼的香气混着甲胄上的硝烟味,在秋日晴空里织成温柔的网。江言夏忽然把烤饼塞进许栀年手里,自己却别过脸去看城楼,耳尖红得比鬓边的丹桂更艳:“饼、饼冷了……就不好吃了。”
饼身却还带着体温。许栀年忽然想起十西岁那年,她偷溜进军营,把热乎的炊饼塞给他,结果被校尉抓个正着,却梗着脖子说“我是来教他怎么吃饼!”此刻指尖触到饼底的小字——歪歪扭扭的“活着回来”,被烤得有些模糊,却像烙印般烫手,混着她指尖淡淡的草香——定是昨夜在马场熬夜写字时沾的。
“言夏,”他忽然低唤,看对方耳尖抖了抖,却仍不肯回头,便低头蹭了蹭她发顶,“以后每顿饭,我都陪你吃。”
秋风卷过街角的老槐树,落下几片金黄的叶子。江言夏忽然伸手,替他拂去肩甲上的桂花瓣,指尖划过他冰凉的锁骨——那里贴着块羊脂玉,正是她去年偷偷塞进他衣领的,说“贴着心口,就当我抱着你”。玉坠边缘刻着小字:“栀年平安”,是她瞒着所有人,用三个月的女红钱刻的。
远处传来更夫“卯时正”的喊声,许栀年忽然想起军报里没写的秘密——破敌那日,他在敌军首领的案头,看见一封未寄出的信,收信人栏写着“许府江言夏”,内容只有一句:“若我死了,替我告诉她,马厩第三匹枣红马,最会哄她开心。”
怀里的烤饼还在冒热气,江言夏的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他忽然觉得,这十年握兵符的手,此刻握住的温度,才是真正的天下无双。金銮殿的钟声响起时,他听见她闷声闷气地说:“其实……我早把婚书藏在你兵书里了,第八页,别弄丢了。”
暮色漫上城楼时,将军府的红灯笼己高高挂起。有人看见新夫人骑着马,把自家将军圈在怀里,马蹄踏过青石板,惊起几只麻雀。夫人发间的凤冠坠着珍珠,每晃一下,就会碰到将军胸前的护心镜,发出清浅的响——像极了他们小时候,在御花园追着蝴蝶跑,玉佩相撞的声音。
这一年的霜降,终究是暖的。就像许栀年卸下的兵符,终换成了江言夏腕间的玉镯;而江言夏藏了十年的婚书,终等到了御笔朱批的“准”字。
原来最好的归朝,从来不是旌旗蔽日的凯旋,而是穿过千万人的欢呼,握住那只从未松开的手。就像此刻,他听见她在耳边说“阿栀,以后你的马,我替你喂”,而他低头时,看见对方腕间银镯与自己的护心镜,在夕阳下映出交叠的光——那是比任何军功章都璀璨的,属于他们的勋章。
金銮殿的烛火渐次亮起,朱雀门的守军换了岗。而将军府的后厨里,新出炉的炊饼香混着桂花酒气,正漫过门槛——那是许栀年亲自给她烤的,饼底刻着小字:“往后余生,唯你与马,不可辜负。”
夜风掠过城墙,带着漠北的最后一丝凉意,却在触及京都的灯火时,化作了绕指的温柔。就像那个曾说“男儿当提枪卫家国”的将军,此刻却觉得,能护着怀里这个总爱偷爬墙的姑娘,便是最圆满的盛世。而江言夏腕间的银镯,在暮色里闪着光,内侧的“长安”二字,正贴着她的脉搏跳动——那是许栀年刻下的,比“我爱你”更滚烫的承诺。
(http://www.kkxsz.com/book/bfa0ji-33.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kkxsz.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