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秉乙蜷在草堆里，喉间压抑的咳嗽像破风箱抽动，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后背撕裂的伤口，血腥味涌上喉头。
他死死咬着牙，将那口血沫咽了回去，只从齿缝里挤出嘶哑的低语：“老苏……撑住……”
隔壁廨舍方向，苏景阳的咳声更烈，如同钝锯在朽木上反复拉扯，间杂着撕心裂肺的干呕，听得人心头发紧。
徐三刀疤脸阴沉，无声地从腰间解下一个脏污的水囊递过去。
赵秉乙只抿了一小口润裂开的唇。
夜色浓稠如墨汁。
县衙死寂。
唯余病咳如鬼吟。
青桑村，昏暗的织机棚里。
“咔嚓！”一声脆响，沈知蚕手中调试的梭簧再次绷断。
她没理会飞溅的木屑，猛地抬头，望向黢黑的县城方向。
窗外，更夫沙哑的梆子声遥遥传来，西更了。
“大壮哥，”她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咱俩进城一趟。”
正闷头给织机脚打榫卯的沈大壮愕然抬头：“现在？城门早关了！再说……”
“赵大人和师爷伤得重，咳得厉害。”沈知蚕打断他，眼神锐利，“我听见那些人小声嘀咕声了，师爷那咳……怕是不好。
家里那坛‘棺材卤’，得送去。”
沈大壮倒抽一口凉气：“那……那是给咱村备的……”
“咱村暂时用不上！”沈知蚕斩钉截铁，己迅速翻出两套满是泥浆和汗渍的粗布短打，“换上，装哑巴。
若实在有人问起，就说你婆娘害喜，吐得厉害，进城抓急药。”
她抱起墙角一个沾满泥污的旧陶坛。
这是她前些日子从祠堂密室搬出来的。
坛口用厚厚黄泥封得严严实实，散发着一股浓烈刺鼻的陈年霉咸菜味儿。
“快！”
通往县衙后巷的污水沟旁。
两个“泥腿子”缩在墙根阴影里。
沈大壮高大的身躯尽力蜷着，背着一个装满烂菜叶和枯藤的破竹篓，粗重的喘息被刻意压抑成病弱的呻吟。
沈知蚕头上包着看不出原色的布巾，脸上抹了灶灰，怀里紧紧搂着那泥坛子，像抱着块滚烫的炭。
“咳……咳咳咳……”
巷子深处，属于老人的、令人揪心的剧咳断断续续传来，每一次停顿都仿佛要耗尽最后的力气。
“是师爷！”
沈大壮压着嗓子，喉结滚动。
沈知蚕眼神一凛：“走！”
两人刚摸到那处废弃狗洞，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滑出，徐三刀脸上三道疤在微弱的月光下如同蜈蚣蠕动，冰冷的目光刀子般刮过两人。“谁？”
“青桑村，来喂蚕的药。”沈知蚕哑着嗓子，飞快举起泥坛，那股浓烈呛人的陈芥菜卤臭味扑面而来。
徐三刀鼻翼微动，眼中警惕稍退，但依旧堵着路，疤脸转向赵秉乙藏身的库房方向。
赵秉乙扶着满是灰尘的破木架，艰难地挪到门边，只微微颔首。
徐三刀这才侧身让开一线空隙，低喝：“快！”
沈知蚕抱着坛子矮身钻入，沈大壮紧随其后。
库房内霉味、尘土味混合着血腥气，令人窒息。
沈知蚕一眼看到角落草堆里那个裹着皂衣、面色灰败如纸的年轻身影，和他嘴角未擦净的暗红血渍。
她心头剧震，却无暇多言，目光迅速扫向隔壁咳声传来的方向。
“大人，快！”她几步冲到草堆边，毫不避忌地跪坐下来，手指飞快地抠着坛口坚硬的黄泥封，“大壮哥，水！”
沈大壮急忙解下腰间水囊递过。
沈知蚕小心地倒出一点水润湿封泥边缘，又从发髻里拔出一根磨得尖细的铜簪，撬！
动作麻利专注。
黄泥碎裂剥落，一股更加霸道浓烈的陈年霉朽气息混合着奇异药香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库房里的其他味道。
“陈芥菜卤？”赵秉乙看着坛内浓稠如墨、表面浮着暗绿霉花的浆液，嘶声问。
沈知蚕用力点头：“老方子！年份越久越好！治肺痨恶咳，有奇效！”
她用簪子尖小心撇开霉花，舀出底下深褐色的浓汁，盛在半个破瓦片上。
“大人也喝一点，压住内伤淤血！”
赵秉乙接过瓦片，那刺鼻的气味冲得他眉头紧锁，但隔壁苏景阳几乎要咳断气的声响不容他犹豫。
他屏息，仰头将一小口浓稠苦涩得如同铁锈的药汁灌了下去。
一股灼热的暖流瞬间从喉间滚下，火烧火燎，呛得他也剧烈咳嗽起来，却奇妙地压下了喉头的腥甜。
“快！给师爷！”他急道。
徐三刀己幽灵般接过另一片盛着药汁的瓦片，闪身出了库房。
片刻后，隔壁那撕心裂肺的咳声竟真的渐渐平息下去，变成了粗重但平稳的喘息。
赵秉乙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吁了一口气，后背的剧痛似乎也因这片刻的松弛而缓解了一丝。
他看向沈知蚕满是灶灰却眼神清亮的脸：“沈姑娘……大恩……”
“大人和师爷查青阳的冤，斩青阳的腐。”沈知蚕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地上，“这‘棺材卤’，本该备给青桑村村民的，现在给大人和师爷救命，值！
再说了，大人前些日子不是也救过我们吗？”
就在这时，外面隐约传来几下梆子敲击墙面的暗号。
徐三刀疤脸一凝，疾步闪回，声音压得极低：“有动静！”
库房内的空气瞬间绷紧。
隔壁，苏景阳压抑的、模糊的痛苦呻吟断断续续飘来，如同垂死挣扎。
徐三刀如同融入墙壁的阴影，无声无息滑向门口缝隙，冰冷的独眼透过门缝，死死盯住外面摇晃逼近的灯笼光晕。
他的手，己悄然按住了后腰短匕的柄。
“大人！”
是张武回来了。
众人绷紧的肩背刚松了半分，却见他空着双手。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
“卷宗呢？”赵秉乙指节叩在地上，三声闷响像催命符。
张武喉结滚动：“翻遍了架阁库，可那本永乐十六年的——”
“那就去翻永乐十五年！十七年！掘地三尺也要给我刨出来！”
苏景阳的咳嗽声里，张武倒退着撞上门框，靴跟碾碎了一地灯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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