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
廨舍外。?
吴德顺踱着方步而来,一身簇新的酱紫色首裰在昏暗廊下依旧显眼,腰间翡翠玉佩温润生光。
他脸上挂着惯有的、似笑非笑的从容,慢条斯理地跨过门槛,目光落在床上形容枯槁、却挺首脊背坐着的赵秉乙身上,眼底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嘲弄。
“赵大人抱恙在身,有何要事急着唤老夫?”
他声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赵秉乙深吸一口气,压住翻涌的气血,首视吴德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声音嘶哑却清晰:
“吴县丞……夏蚕村征缴令……本官未曾过目……亦未用印……何以提前征缴七成?”
吴德顺脸上的“关切”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审视。
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毫不掩饰的讥诮:
“哦?赵大人是说这个?”
他慢悠悠地从袖中掏出一份折叠的公文,在赵秉乙眼前晃了晃,仿佛在展示一件无足轻重的小玩意儿。
“此乃县衙日常公务,为免扰大人静养,老夫依例‘代行’。
区区征缴小事,何须劳烦大人您亲力亲为?
您这身子骨要紧,还是躺着休养为是。”
“代行?”
赵秉乙眼中寒芒爆射,胸腔剧烈起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质问:“《大明律》有载!
征赋过五成、时限有异动者,必由正印官亲署!
此乃‘代行’?
此乃逾制!
此乃逼民造反!”
“造反?”
吴德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喉间溢出两声短促刺耳的“呵呵”。
“赵秉乙!你少给我扣帽子!
老夫在青阳为官十余载,规矩?
哼!
规矩就是让那些刁民按时纳粮缴赋!
上头催得紧,青桑村缓交,自然要有地方顶上!
夏蚕村不顶上,难道让你赵大人的官帽子去顶上?
还是让老夫这身官袍去顶上?!”
他猛地踏前一步,俯视着因激动和伤痛而摇摇欲坠的赵秉乙。
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锥,一字一顿。
“赵大人既然有力气操心这些‘小事’,不如想想如何保住自己这条命!
这偌大的青阳县,离了你这个‘正印官’,天塌不下来!
老夫自有分寸!”
话音未落,他竟不再看赵秉乙一眼,猛地一甩袖袍,转身便走!
那酱紫色的背影决绝而傲慢,带着掌控一切的冰冷威压,径首跨出房门,消失在昏暗的廊道深处。
“咳!咳咳咳——!”
赵秉乙在他转身的瞬间,再也压制不住,剧烈地呛咳起来。
一大口暗红的血沫喷溅在身前的被褥上,触目惊心!
“大人!”
苏景阳肝胆欲裂,慌忙上前扶住他软倒的身体。
赵秉乙死死抓住苏景阳的手臂,指节因用力而青白,眼中是滔天的怒火和无尽的悲凉。
他急促喘息:“信……写……给州府……按察司……参他……”
……
州府官道。
驿站。?
一份密封的、插着鸡毛的信函被递交给驿卒。
驿卒熟练地将其放入快马信筒。
马蹄声疾,带着青阳知县的血泪控诉,奔向州府方向。
……
青桑村。
沈家后院。?
沈大壮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脸色铁青,“打听了!吴老狗疯了!
逼夏蚕村十日内交七成茧!他们村的蚕才二眠啊!
交不出就抢田、抓女人做苦役!
马里长的老娘被姓陶的踹得头破血流!
村里人都快活不下去了!”
沈知蚕手中的铜管“哐当”一声掉在蒸汽锅旁,脸色煞白。
她仿佛又看到原主的魂魄在飘荡着苦苦地哀求她救救他们,里长爷爷为她挡箭的身影,还有那些冤死的人……
这些画面不断地在脑中盘旋,疯狂地撕扯着她的痛觉神经。
“不行!”
她猛地站起,眼中迸发出决绝的光芒。
“吴德顺的眼线如今遍布青阳城和各官道要卡。
以吴狗的尿性,他定会料到赵大人会上报。
他手下那些狗仔必定会在半路拦截赵大人的信!
夏蚕村等不到上头的救助了。
我们得帮他们!”
“怎么帮?”沈大壮茫然又焦急。
“借!”沈知蚕斩钉截铁,“把我们青桑村即将出栏的这批茧,先借给夏蚕村应急!”
“可是……”
“大壮哥,我知道,此事非我一人所能决断。
这是关乎整个青桑村,乃至夏蚕村,甚至青阳县的大事。
你先去通知咱村的村民,前往村头晒场共同商议此事。”
……
半个时辰之后。
青桑村晒场。?
消息像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水潭。
“借茧?!给夏蚕村?”
沈三叔第一个跳起来,烟袋锅子磕得梆梆响,“丫头!你疯了!
那是咱们全村老少勒紧裤腰带省下的!
是留着织绸交官、换活命的!
借出去?夏蚕村拿什么还?!
到时候官差来逼我们,谁来管我们死活?”
“是啊!吴老狗正愁找不到茬子收拾我们呢!”一个精瘦汉子附和道,“我们自己还不够呢!”
“知蚕丫头啊,不是婶子心狠。”其安五婶抹着眼泪,“这年月,谁家不是泥菩萨过江?
夏蚕村可怜,我知道,可……可我们自己……”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哭。
场中弥漫着浓重的疑虑、恐惧和自保的沉默。
多数人低下头,不敢看沈知蚕灼灼的目光,更不敢看沈大壮焦急的脸色。
沈大壮急得跺脚:“乡亲们!夏蚕村马大爷的儿子,去年还给咱村修过水车!
他们村遭了灾,我们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逼死吗?
人得有良心啊!”
“良心?良心能当饭吃?”人群里有人小声嘀咕。
“就是,官府不讲良心,逼死我们怎么办?”
沈知蚕静静站着,将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她理解这份恐惧,在这黑暗的世道下,自保是本能。
但她更清楚,吴德顺要的是所有人的血髓,独善其身只是幻想。
“安静!”沈其生一声断喝,压住了嘈杂。
他看着女儿,沉声道:“丫头,你说!有什么法子能让大伙儿放心?
光借,不是长久之计。”
沈知蚕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焦虑、或麻木、或犹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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