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带着一丝虚弱的暖意，苏丽雯和衣靠在简陋的木板床上，几乎一夜未眠。
手臂伤口的疼痛感在寂静的深夜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次翻身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纺织厂机器轰鸣的幻听和昨夜仓库里激烈的枪声在脑中反复交织。
门外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口。
福伯苍老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小姐，林家的婉儿小姐和浩少爷来了，在花厅等着，说给您带了上好的金疮药。”
苏丽雯睁开眼，眼底有淡淡的血丝。她撑着没受伤的右臂坐起身，动作牵扯到左臂，让她倒吸一口冷气。
“知道了。请他们稍等，我这就过去。”
简单洗漱，换下沾染了血污和硝烟气的深青色旗袍，苏丽雯选了件素净的月白色斜襟上衣配黛蓝长裙，将受伤的左臂小心地掩在宽大的袖子里。
对镜整理时，镜中的人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明显的青影，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沉静，深处燃烧着两点不熄的火焰。
推开房门，清晨微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庭院里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暂时驱散了鼻尖残留的硝烟味。
她深吸一口气，走向前院花厅。
花厅里，林婉儿正焦急地踱步，一身鹅黄的洋装衬得她娇俏活泼，此刻却眉头紧锁。
林浩则沉稳地坐在酸枝木圈椅上，穿着熨帖的灰色长衫，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手里端着一杯茶，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的几竿翠竹。
“丽雯，”林婉儿一见苏丽雯进来，立刻像只受惊的雀儿般扑过来，眼圈瞬间红了，“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快让我看看！”
她拉着苏丽雯的衣袖，目光急切地在她身上搜寻。
“一点皮外伤，不碍事。”苏丽雯不着痕迹地避开她触碰左臂的手，声音平静，带着一丝倦意，“坐吧，婉儿。浩哥。”
林浩放下茶杯，站起身，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苏丽雯苍白的脸和刻意垂落的左臂。“丽雯，纺织厂的事，我们都听说了。简首无法无天，青帮那些下三滥的东西！”
他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林英杰丧心病狂，勾结外人祸害自家产业，真是苏伯父瞎了眼。”
“哥！”林婉儿扯了扯林浩的袖子，示意他别说得太重，又转向苏丽雯，从随身带来的一个精致小皮包里取出一个白玉瓷瓶，“丽雯，这是我家祖传的玉露生肌散，对刀伤金疮最是灵验，快敷上！”
她将瓷瓶塞到苏丽雯没受伤的右手里，入手温润。
“多谢婉儿，”苏丽雯握紧瓷瓶，指尖传来玉质的凉意。
这份毫无保留的关切，在冰冷的算计与血腥之后，显得格外珍贵，让她冰封的心底涌起一丝真实的暖流。
“一家人说什么谢，”林婉儿拉着苏丽雯坐下，眼圈又红了，“你不知道，听到消息时我都要吓死了，幸好霍司令他及时赶到就好。”
她语气里带着后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林浩重新坐下，神情严肃。“丽雯，林英杰这次铤而走险，说明他己穷途末路。但他攀上日本人，青帮余孽未清，你千万不能掉以轻心，霍司令虽派兵护着厂子，但总有照看不到的死角，你自己更要万分小心，衣食住行都要留意。”
“我明白。”苏丽雯点头，将瓷瓶放在旁边的小几上，“厂子那边有霍司令的人看着，暂时安全。机器没大损，今天就能恢复生产。”
“恢复生产？”林浩眉头微挑，“你受了伤，厂里又刚遭了祸事，工人怕也人心惶惶，何不歇几日？”
“不能歇，”苏丽雯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霍司令的军需订单压着，林英杰巴不得看我停工违约，纺织厂是我的根基，停了，就真如了他的意。”
林浩看着苏丽雯沉静却执拗的眼神，眼中闪过一丝激赏。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沉吟片刻：“丽雯，你有这份坚韧，苏伯父在天之灵也会欣慰，不过，光靠硬撑不行。苏氏纺织厂设备老旧是根本，效率低下，成本就高，在市场上缺乏竞争力，也容易被林英杰之流钻空子打压。”
他顿了顿，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叠装订整齐的文件，递给苏丽雯。
“这些是我托国外的同学朋友搜集的最新纺织机械资料，包括美国洛威尔公司最新的自动络筒机和瑞士立达的高速精梳机。性能、参数、报价都在里面。虽然价格不菲，但长远看，是产业升级的必经之路。”
苏丽雯接过文件，纸张散发着油墨的清香。
她翻开第一页，上面是复杂的机械结构图和密密麻麻的英文数据。她看得很快，目光扫过关键的性能指标和能耗参数。
“效率提升百分之西十…断头率降低百分之三十五…”她低声念出几个数据，眼中光芒闪动。
林浩见她看得认真，眼中赞赏更浓，“另外，我这次回来，还带了一位朋友。”
他转向花厅门口，“文博，进来吧。”
一个穿着藏青色中山装戴着黑框眼镜，气质斯文的年轻男子应声走了进来。
他约莫二十七八岁，身材清瘦，目光沉静有神，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牛皮工具箱。
“这位是张文博，张工程师。”林浩介绍道，“麻省理工机械工程硕士，专攻纺织机械。去年才回国，一心想着实业救国。文博，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苏丽雯，苏小姐。”
“苏小姐，久仰！”张文博微微欠身，态度不卑不亢，目光落在苏丽雯手臂时，带着一丝专业的审视，“听闻贵厂昨夜遭袭，苏小姐还受了伤，实在令人愤慨。”
“张工程师客气了，”苏丽雯站起身，目光与张文博平视，“浩哥谬赞，丽雯愧不敢当，如今厂子百废待兴，亟需懂行的人才。张工程师学贯中西，能得您相助，是苏氏的福气。”
张文博扶了扶眼镜，露出一丝腼腆却自信的笑容：“林兄过誉，学以致用，报效国家，是文博所愿。苏小姐巾帼不让须眉，文博佩服。
此次冒昧前来，是想实地看看贵厂的设备，或许能针对现状，提出些改进建议，哪怕暂时无力更换新机，也能在现有基础上挖掘潜力，提升效率，降低成本。”
“求之不得！”苏丽雯眼中亮起真切的光芒。这正是她目前最需要的，技术，是硬实力的根基。
“厂里刚恢复秩序，张工程师若不介意，我们现在就可以过去？”
“当然不介意。”张文博立刻点头，提起工具箱，“随时可以。”
“丽雯你的伤，”林婉儿急忙拉住她。
“不碍事，皮外伤看着吓人罢了。”苏丽雯轻轻拂开林婉儿的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福伯，备车去厂里。”
林浩看着苏丽雯瞬间焕发的神采和那不容置喙的果断，又看看好友张文博眼中被点燃的专业热情，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拍了拍妹妹的肩膀，“让丽雯去吧，现在，没有什么比稳住苏家产业更重要。”
车子驶向纺织厂。
车厢里，林婉儿还在小声埋怨苏丽雯不顾身体。
苏丽雯只是听着，目光落在窗外，阳光洒在街道上，驱散了些许昨夜的阴霾。
她手里紧握着林浩给的那叠资料，纸张的边缘硌着掌心。
张文博安静地坐在一旁，手指无意识地着工具箱的皮质提手，眼神中充满对未知设备的期待。
车子驶入纺织厂大门，荷枪实弹的士兵依旧森严林立。
苏丽雯推门下车，左臂的伤口依旧疼痛，但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从心底升起。
她转头看向提着工具箱下车的张文博，声音清晰：“张工程师，这边请。带您看看我们苏家的根基，还有那些等着您妙手回春的老伙计。”
她率先走向轰鸣声传来的车间，步伐沉稳。
林浩兄妹和张文博紧随其后，踏入了这片刚刚经历过血火又重新挺起脊梁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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