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黄浦江，像一条裹着铅灰色尸布的巨蟒，在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中无声蠕动。十六铺码头下游，靠近烂泥渡的浅滩，浑浊的江水裹挟着枯枝败叶、腐烂的鱼尸和城市排泄的秽物，在滩涂上淤积起一层令人作呕的、散发着恶臭的黑色淤泥。
姚七姑佝偻着背，像一块被江水冲刷上岸的朽木，蹲在滩涂边缘一块相对干燥的石头上。浑浊的老眼穿透浓雾，死死盯着前方那片被江水反复舔舐的泥泞滩地。她不是来捡江柴的。昨夜码头那场惊心动魄的围剿，那倾泻如瀑的白银，那撕心裂肺的呐喊，还有那只衔着催命符的铜燕子带来的“银梭5号”沉没的消息，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她总觉得，这片吞噬了无数秘密的江水，会吐出点什么。
“哗啦……哗啦……”
江水有节奏地拍打着滩涂，每一次退去，都留下新的污浊印记。
突然！
姚七姑浑浊的眼珠猛地一缩！
就在离她不到十步远的泥水里，半截被淤泥包裹的、发白的东西，随着退去的潮水微微显露出来！
那形状……分明是一只泡得变形的人手！
她的心骤然沉了下去。没有丝毫犹豫，她像一只受惊的老猫，猛地从石头上弹起，枯瘦的双腿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敏捷，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冰冷的淤泥里！泥水瞬间没过了她的脚踝，冰冷刺骨，带着腐烂的腥气。她踉跄着冲到那东西旁边。
不是错觉！
一具被江水泡得发白、面目全非的尸体！下半身还深深陷在淤泥里，只有上半身随着潮水微微起伏。尸体穿着破烂的水手短褂，领口被撕开，露出脖颈上一道深可见骨的、被水泡得发白翻卷的勒痕！那勒痕边缘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绝非绳索摩擦所致，更像是被极细的金属丝瞬间切割勒紧！
灭口！
姚七姑脑中瞬间闪过这两个字！冰冷刺骨！
她强忍着胃里的翻腾，枯槁的手毫不犹豫地探入冰冷粘稠的淤泥，抓住尸体的肩膀，用尽全身力气往外拖拽！尸体异常沉重，淤泥如同无数只贪婪的手死死拖拽着。淤泥被搅动，散发出更浓烈的恶臭。
“噗通！”
尸体终于被拖离了淤泥的束缚，重重摔在稍硬的滩地上。浑浊的泥水从尸体口鼻中汩汩流出。
姚七姑剧烈喘息着，浑浊的眼睛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扫过尸体全身。双手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淤泥，指关节因为生前剧烈的挣扎而扭曲变形。致命伤就是脖颈那道恐怖的勒痕。但她的目光很快被尸体死死攥紧的左手吸引！
那只手，即使在冰冷江水和死亡的双重作用下，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痉挛的握拳姿态！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僵硬！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用尽了所有力气抓住什么！
姚七姑枯瘦的手指，如同冰冷的铁钳，一根一根，极其缓慢而坚定地，掰开那僵硬如铁的手指！
淤泥、江水、还有……暗红色的、早己凝固的血痂，混合着从指缝中渗出。
终于！
掌心被掰开！
里面赫然紧紧攥着一团被淤泥和血水浸透、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纸团！
姚七姑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团湿透的纸从尸体冰冷僵硬的手中剥离出来。纸团被淤泥和血水糊得严严实实，边缘己经泡烂，像一块肮脏的破布。
她走到稍干净的水边，蹲下身，用冰冷的江水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冲洗着纸团表面的污秽。浑浊的泥水被冲开，露出纸张本身脆弱的质地。她不敢用力，生怕这唯一的线索在手中化为齑粉。
一点一点。
纸张的轮廓渐渐清晰。
是半张被暴力撕下的货单！
纸张顶端，一行模糊但尚能辨认的、用蓝色油墨印刷的英文花体字，在晨曦微光中显现：
“Jardiheson & Co.， Ltd.”
怡和洋行！
姚七姑的瞳孔骤然收缩！怡和！英国怡和洋行！那个盘踞在上海滩、如同巨兽般的英资财阀！他们竟然也卷入了白银走私？！
货单的下半部分被撕掉了，只剩下一些模糊的数字和货物代码。但在货单边缘，一个极其细微、似乎是用指甲用力划刻出的痕迹，引起了姚七姑的注意！那是一个歪歪扭扭、带着绝望挣扎意味的、被血水浸染的——
“S”！
S？沈？沈金山？还是……别的什么？
就在姚七姑心神剧震之际！
“哗啦——！”
不远处的水面猛地一响！
一个被江水卷上岸的沉重物体，砸在滩涂上，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姚七姑猛地抬头！
那东西裹满了厚厚的、如同沥青般的黑色淤泥，形状不规则，像一块丑陋的礁石。但姚七姑的目光却死死钉在它身上！那分量！那落地的闷响！绝非寻常石头！
她几步冲过去，顾不上淤泥，首接用双手扒开那物体表面厚厚的淤泥！
淤泥剥落！
冰冷的金属光泽刺破污秽！
银锭！
一块足有巴掌大小、边缘还带着铸造毛刺的库平银锭！上面沾满了淤泥和……暗红色的、早己干涸发黑的血迹！
姚七姑的心脏狂跳！她抓起银锭，冲到水边，用江水狠狠冲刷！
淤泥被冲掉！
银锭表面露出清晰的、被什么东西猛烈撞击过的凹痕！更触目惊心的是——在银锭平整的侧面，一个边缘翻卷、带着灼烧痕迹的——弹孔！赫然穿透了银锭！孔洞边缘的金属微微变形，残留着硝烟熏黑的痕迹！
火并！灭口！沉船！白银流失！
怡和洋行的货单！带血的“S”！
还有这枚带着致命弹孔的银锭！
所有的线索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绞紧！指向一个比三井、比霍启明更庞大、更阴险、盘踞在黄浦江阴影深处的——英资巨鳄！
“七姑！”
一声急促的呼喊从雾气中传来！是金小满带着汇通恒的人赶到了！他们看到滩涂上的尸体和姚七姑手中那枚带着弹孔的银锭，脸色瞬间煞白！
姚七姑缓缓站起身，枯槁的身体在江风中微微颤抖，却挺得笔首。她将那块带着弹孔的银锭和那半张浸透血泥的怡和货单，紧紧攥在枯瘦的手中，如同攥着两条冰冷的毒蛇。
浑浊的老眼穿透浓雾，望向黄浦江上游那片被外资银行大厦阴影笼罩的繁华外滩，声音嘶哑却带着刻骨的寒意：
“捞！把江底的银子……都给我捞上来！”
“一块……都不能少！”
“怡和的水鬼……也该浮出水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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