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的反应，完全出乎了毕川的预料。
在祂的设想中，一个孤身处在黄昏坟地的少女，在听到一个陌生声音时，理应尖叫、逃跑，或是至少表现出极度的恐惧和警惕。那份恐惧，会是献给祂的、最美味的开胃菜。
然而，她没有。
她只是懒洋洋地抬起头，那双因酒精而水汽氤氲的眸子，甚至没有第一时间看向祂。她又灌了几口酒，像是把祂那句充满哲思与神性的话当成了耳边风，没经过大脑就首接回了一句：
“什么汝，让我们说中文行不？”
毕川愣住了。
千年以来，从未有人敢于这样同祂说话。村民们在祂的神像前，连大气都不敢喘，每个字都充满了敬畏与乞求。就算是那个将祂封印的能人异士，言语间也带着一份对力量的凝重。
“说中文？”这个词汇，祂能理解，却又感到无比的荒谬。祂所言，不正是这片土地上流传了千年的雅言吗？
就在祂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冒犯而感到一丝新奇的恼怒时，那女孩被酒精麻痹的大脑似乎终于完成了信息处理。她慢吞吞地，循着声音的方向，将目光投向了祂。
她的视线，先是落在祂那戴着镌刻着花纹银镯的赤裸双脚，那身繁复的黑红衣袍上，然后是祂鸦羽似的黑色长发，显眼的由红色宝石、铃铛、银链构成的垂落至腰际的耳坠。最后，定格在祂那张没有任何表情和纹饰的银色面具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
毕川能清晰地“看”到她瞳孔的收缩，能“闻”到她气息中那一闪而过的、名为“惊愕”的情绪。
啊，终于来了。祂想。恐惧的种子，终于要发芽了。
祂好整以暇地等待着，期待着那声迟来的尖叫。
但是，女孩只是沉默了几秒，那双迷蒙的眼睛在祂身上来来回回地打量，像是在评估一个奇怪的商品。接着，她毫无征兆地、响亮地打了一个酒嗝。
“嗝……嗯……”她拖长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恍然大悟和不确定，“你在cosplay？”
Cosplay？又是一个陌生的词。但这不妨碍毕川从她的语气中，理解到那是一种……表演性质的装扮。
祂还没来得及回应，女孩自己就推翻了这个猜测。
“不对，”她摇了摇头，似乎清醒了一点，眼神扫过周围林立的坟包和冰冷的墓碑，“这里是坟地……你是……鬼吗？”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醉酒后的含混，却意外地没有太多颤抖。那份好奇，似乎远远大过了恐惧。
毕川几乎要笑出声来。
不是惊恐地质问“你是人是鬼”，而是像在菜市场问“这白菜多少钱一斤”一样，平静地问出“你是鬼吗？”。
这个凡人，她的灵魂构造，究竟是何等的奇特？
祂压下心中那股几乎要沸腾起来的、混杂着欣赏与嗜虐的欲望。祂决定，要陪这个有趣的玩具，好好地玩一场。
祂向前走了一步，悄无声息地，如同鬼魅般瞬间拉近了与她之间的距离。晚风吹起祂的衣角和长发，那股甜腻的腐木花香也随之变得浓郁，萦绕在她的鼻尖。
祂微微俯下身，银色的面具几乎要贴到她的面前。祂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能闻到她呼吸间带着枣糕甜香和酒精苦涩的温热气息。
祂用那双泛着红边的眼瞳，深深地凝视着她那双因醉意和困惑而显得格外纯真的眼睛，然后，用一种近乎蛊惑的、温柔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语调，缓缓说道：
“鬼？”
“汝可以这么认为。”
“毕竟，吾确实……吃人。”
祂期待着，期待着这张近在咫尺的、酡红的小脸上，绽开一朵名为恐惧的、绚烂的花。
可祂所期待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女孩的眼神依旧迷蒙，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里，非但没有恐惧，反而亮起了一种……祂无法理解的、名为“兴奋”的光。她仿佛没有听见祂话语中那毫不掩饰的威胁，反而像是听到了一句有趣的台词。
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一个荒诞的、由酒精和悲伤编织而成的梦。
“哦——”她拖长了语调，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种“我懂了”的表情。她甚至学着祂刚才的语气，慢条斯理地、煞有介事地开了口：“原来如此，迷路的漂亮男鬼一只。”
毕川：“……”
迷路……的男鬼？祂，统御此方山脉生死、受万民畏惧千年的槐生娘娘，被一个醉醺醺的凡人少女，定义为……迷路了？
这荒谬绝伦的评价，非但没有激怒祂，反而让祂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错位的荒诞感。
而女孩的表演，还在继续。
她的目光放肆地、自上而下地将祂打量了一遍，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吃人的鬼怪，倒像是在欣赏一幅画。最后，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吾观汝似画中仙那般，”她学得有模有样，“那吾现在扮演的是性转宁采臣。”
她顿了顿，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口吻，指了指祂。
“汝扮演……性转小倩。”
那一瞬间，毕川感觉自己那颗由怨憎与神力构成的“心脏”，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住，停跳了一瞬。
小倩？那个凡人戏文里，与书生相恋的女鬼？
祂，一个以恐惧为食、以怨恨为骨的邪神，要扮演一个……为爱痴狂的女鬼？
这真是……祂这一千年来，听过的最有趣的笑话。
“人不好吃，”女孩摇了摇手指，一本正经地教育起祂来，“我的元阴更不能给你哈，我是纯情女子。”
她像是怕祂不信，还特意强调了一下。
“但是呢，”她话锋一转，脸上露出慷慨的神色，从书包里摸索着，似乎真的想掏出什么东西，“我可以请你吃，辣条，魔芋爽。”
辣条？魔芋爽？那又是什么东西？某种……新型的祭品吗？
毕川的思绪，彻底被这个女孩天马行空的行为搅成了一团乱麻。祂所有的预设，所有的恐吓，在她面前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滑稽而无力。
就在这时，女孩又喝了一大口酒，她伸出了另一只手摸上祂手腕的银环。
一只温热的、柔软的、带着活人气息的手，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握住了祂那只垂在身侧的、冰冷的、属于神明的手。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毕川的整个意识，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温热的。
柔软的。
那是……凡人的体温。
千年了，整整一千年了。自从祂被推上祭坛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感受过这样单纯的、不带任何目的性的……触碰。
村民们触碰祂的血肉，是为了治愈和苟活。
那个封印祂的方士，触碰祂的身体，是为了刻下禁锢的符文。
那些触碰，都伴随着强烈的目的——利用、畏惧、压制。
可这只手……
它只是那么自然地、甚至带着几分理所当然地，牵住了祂。仿佛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一股无法言喻的、奇异的暖流，从那接触的皮肤开始，沿着祂的手臂，瞬间传遍了祂那具由怨念构筑的躯体。那感觉是如此的陌生，如此的……令人心悸。让祂那颗永恒饥饿的心，在那一瞬间，产生了一种被“填满”的错觉。
祂下意识地想要挣脱，想撕碎这份胆敢触碰神明的无礼。但祂的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面具之下，那双非人的眼瞳剧烈地收缩，倒映出女孩那张带着醉意、毫无防备的笑脸。
“不过在我奶奶面前不太好哈，”女孩牵着祂冰冷的手，晃了晃，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跟一个认识多年的老朋友说话，“我们先走吧，小倩。”
她就那么拉着祂，想要从地上站起来。
毕川低下头，看着那只握着自己的、小小的手。然后，祂缓缓地抬起眼，看向那张近在咫尺的、鲜活的脸。
面具下的嘴角，勾起了一个极度缓慢，又极度诡异的弧度。那是一个混杂了错愕、玩味、以及一丝祂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喜悦的微笑。
祂没有抽回手。
反而，祂顺着她的力道，任由她将自己拉着，声音里那份非人的冰冷质感褪去了一些，染上了一丝连祂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纵容的温柔。
“好。”
“宁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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