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安平的土路被夯实得异常平整，路旁新挖的沟渠里，清水缓缓流淌。
李二骑在马上，背脊却有些发凉。
他身后的车队载着粮食和布匹，这是黑山军的诚意，也是试探。作为张燕首领的亲信探子，李二见过官军的营寨，也闯过黄巾的大营，那里要么是死气沉沉的压抑，要么是狂热混乱的嘈杂。
可这里不一样。
越靠近安平，他看到的景象就越让他心头发紧。
田地里，农夫们并非各自为战，而是几十人排成一列，喊着统一的号子，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弯曲木犁翻着地，效率快得吓人。
村口，几个穿着灰色军服的士兵正帮着一个老妇人修补屋顶，他们腰间挎着刀，手上却拿着锤子，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实在。
墙壁上，没有官府的告示，也没有神神道道的符箓，而是用白石灰刷着一行行大字。
“打倒地主豪强，人民当家做主！”
“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李二不识多少字，可“人民”、“天下”这几个字，他还是认得的。这些字眼组合在一起，透着一股让他无法理解的霸道。
这哪里是匪巢？分明像一个被无形之手操控着的巨大蚁穴，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每个人都充满了干劲。
这种秩序，比官军用鞭子抽出来的队列更可怕。
“站住！什么人？”
一队巡逻的赤卫队士兵拦住了去路，为首的班长眼神锐利，手按在刀柄上。
李二连忙翻身下马，拱手道：“黑山张燕首领麾下，李二，奉我家首领之命，特来拜会李峥首领，并送上薄礼一份。”
那班长打量了一下车队，没有去看那些粮食布匹，而是盯着李二的眼睛：“在此等候。”
一名士兵飞快地跑向远处的坞堡。
等待的时间里，李二感到坐立不安。赤卫队的士兵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不说话，不交头接耳，像一排沉默的石像。他们的目光里没有贪婪，只有警惕。
这让李二准备好的一套江湖说辞，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很快，传令的士兵回来了，对李二说道：“李委员请你进去，车队留下。”
李委员？不是李首领？
李二满心困惑，跟着士兵走进了那座曾经属于张屠户，如今插着红旗的坞堡。
接待他的地方，不是想象中铺着虎皮的聚义厅，而是一间朴素的屋子。屋里只有几张桌案，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地图，上面用红色的标记圈出了好几个地方。
一个穿着干净布衣的年轻人正站在地图前，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
他看起来很年轻，文质彬彬，眼神却沉静如水。
“在下陈默，人民委员会秘书长。”年轻人微微点头，“李委员正在主持一个重要的会议，由我代为接待。”
李二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眼前这个人，就是传闻中李峥的左膀右臂。
他压下心中的惊疑，决定开门见山，用他们道上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陈秘书长，”李二抱拳，声音洪亮，“我也不绕弯子。我家大帅说了，李首领是条好汉，占了安平，打跑了官军，这份本事，我们黑山上下都佩服。”
他顿了顿，目光首视陈默：“我家大帅想知道，李首领图什么？是要钱，还是要地盘？只要开个价，冀州这么大，我们一起取，都好商量！”
这是江湖的规矩，也是唯一的规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要么为财，要么为权。
然而，陈默听完，脸上却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嘲讽，也没有喜悦，而是一种……一种仿佛听到小孩子问“人为什么要吃饭”时的温和与无奈。
他没有回答，反而走回桌案边，拿起一杯温水递给李二。
“贵使一路辛苦，先喝口水。”陈默的声音很平静，“在回答你的问题前，我想先问贵使一个问题。”
“请讲。”李二接过水杯，却没有喝。
陈默的目光投向窗外，看着远处田地里劳作的百姓，缓缓问道：“贵使可知，这世上，为何有那么多活不下去的人，要上山落草为寇，或者跟着张角摇旗呐喊？”
李二的脑子“嗡”的一声。
为什么？
不就是因为官府欺压，豪强霸道，老天爷不给饭吃，活不下去了，才反的吗？
这算什么问题？
他正要开口，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因为他感觉，对方想听的，绝不是这个简单的答案。
陈默看出了他的错愕，也没有逼他回答。
他从桌案上拿起几份印刷出来的报纸，纸张有些粗糙，油墨味很重，但上面的字迹却异常清晰。
“这是我们的一些不成器的东西，就当是回礼了。”
陈_默将那几份《赤星报》推到李二面前，动作郑重，仿佛那不是几张纸，而是传国的玉玺。
“贵使的问题，我家首领的图谋，都在这上面写着。”
李二彻底懵了。
他带着十车粮食来问价，对方却回赠几张破纸？这是什么道理？羞辱人吗？
他带着一丝被轻视的恼怒，拿起一份报纸。
头版头条的黑字标题，像一记重锤，砸在他的眼球上。
《论阶级压迫与无产者革命的必然性》
阶级？无产者？
李二一个字都看不懂。
他又翻开另一份，上面的标题是《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砸碎旧世界的锁链！》。
他感觉头晕目眩，这些字他都认识，可连在一起，就像天书。他只觉得一股冰冷而宏大的气息从纸面扑来，让他心惊肉跳。
他看到了“剥削”、“斗争”、“生产资料”、“人民民主专政”这些闻所未闻的词句。
他看不懂其中的深意，但他能感受到一种力量，一种要将他所熟知的一切都彻底掀翻的力量。
“我们不图钱，也不图地盘。”
陈默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们图一个公平。图一个没有压迫，没有剥削，人人都能挺首腰杆做人的新世界。”
他指着报纸，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们图的，是让天下千千万万和你们一样，被逼上绝路的兄弟，不用再当寇，而是当这个世界的主人。”
“请将这份回礼，还有我的这番话，原封不动地带给张燕首领。”
李二的呼吸停滞了。
他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陈默。
对方的眼神依旧平静，但李二却从那平静的深处，看到了一片燃烧的火海。
他忽然明白了。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闯进炼丹炉的凡人，面对的不是另一伙打家劫舍的山贼，而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也无法想象的“怪物”。
他们不谈价码，因为他们要的，是整个世界。
李二感觉手里的报纸重如泰山，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揣入怀中，像是揣着一团随时会爆炸的烙铁。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躬身行了一个大礼，然后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
他必须立刻回去，把这里发生的一切，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都告诉首领。
他感觉，黑山军招惹的，可能不是一头猛虎，而是一条即将吞天的巨龙。
李二脚步踉跄地走出坞堡大门，正要上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卷起一路烟尘。
一名背着令旗的赤卫队哨兵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神色却无比紧张。
他冲着坞堡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声高喊：
“报告！北方急报！”
“朝廷己拜卢植为北中郎将，率北军五校主力，尽数南下！其先锋己至常山！”
(http://www.kkxsz.com/book/bieejb-76.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kkxsz.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