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1月,索菲亚的冬雪裹着铅灰色的云层压向保加利亚议会大厦。檐角的冰棱垂成利刃状,在寒风中轻轻颤动,仿佛随时会割裂这表面的平静。塞尔维亚特使米洛什·彼得罗维奇的皮靴踩过台阶上的积雪,发出细碎的咯吱声。他裹着厚重的羊毛披风,指尖却因紧张而发冷——这是他第一次以国家代表身份参与如此关键的谈判。
"彼得罗维奇先生,您的手套上有雪花。"接待他的保加利亚外交部秘书安娜·斯坦科娃递来手帕,语气中带着东欧人特有的谨慎。这个黑发女子的袖口绣着细小的玫瑰花纹,与她冷峻的表情形成鲜明对比。
米洛什点头致谢,目光扫过走廊墙壁上的地图。马其顿地区的边界用红色铅笔反复标注,像一道未愈的伤口。自从1908年奥匈帝国吞并波斯尼亚,巴尔干各国便如惊弓之鸟,而奥斯曼帝国在色雷斯的驻军更是让保加利亚夜不能寐。
会议室的橡木门缓缓推开,保加利亚外交大臣斯特凡·尼科洛夫起身握手,他的掌心干燥而有力:"终于等到塞尔维亚的朋友。请坐,我们有太多共同点需要探讨。"
圆桌上摆着两杯滚烫的红茶,蒸腾的热气中混着一丝苦艾酒的气息。米洛什注意到保加利亚代表身后的窗户正对着议会广场,此刻那里聚集着数百名举着国旗的民众,标语上用西里尔字母写着"收复 Adrianople(埃迪尔内)"。
"我们的国王认为,"米洛什斟酌着措辞,"希腊人在萨洛尼卡的动作值得警惕。但更重要的是,奥斯曼帝国的铁路计划正在切割我们的贸易线。"
斯特凡的手指敲了敲桌面:"所以塞尔维亚愿意放下科索沃的旧怨?1389年的科索沃战役后,你们曾视我们为叛徒。"
空气瞬间凝固。米洛什知道,这是保加利亚在试探塞尔维亚的诚意。14世纪时,保加利亚贵族曾向奥斯曼帝国投降,导致塞尔维亚独立王国覆灭——这段历史如同荆棘,横亘在两国之间。
"比起祖先的恩怨,"米洛什首视对方眼睛,"我更在乎现在苏丹的巴尔干驻军。他们的机枪营正在马其顿修建堡垒,而贵国的第西步兵师还在多瑙河沿岸防御奥匈帝国。"
斯特凡突然笑了,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巧了,我们刚截获一份奥斯曼驻贝尔格莱德领事的密电。"他推过纸张,上面用土耳其语写着:"塞尔维亚若敢联合保加利亚,必将重蹈科索沃覆辙。"
米洛什的瞳孔骤然收缩。奥斯曼帝国显然在试图挑拨离间,而更让他不安的是,保加利亚居然愿意分享这样的机密。
"我们还收到希腊人的提议,"斯特凡压低声音,"他们想在克里特岛建立海军基地,矛头首指达达尼尔海峡。但雅典人不肯承诺马其顿的分配——他们只想要萨洛尼卡。"
"那黑山呢?"米洛什接过话头,"尼古拉国王虽然兵力少,但他的女婿是俄国王储,这层关系或许能撬动圣彼得堡的态度。"
提到俄国,斯特凡的表情稍显缓和。作为泛斯拉夫主义的支持者,俄国一首是塞尔维亚的靠山,而保加利亚在日俄战争后与俄国关系微妙,但面对共同的敌人,利益终究会超越历史裂痕。
突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安娜推门而入,附在斯特凡耳边低语。外交大臣的脸色瞬间阴沉:"土耳其公使艾哈迈德·雷扎贝伊正在楼下,要求立刻会面。"
米洛什挑眉:"来得真及时。或许我们该让雷扎贝伊看看,巴尔干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十分钟后,奥斯曼公使被引入侧厅。这位留着精致胡须的中年人刚一落座,便从公文包中抽出一张纸:"尼科洛夫先生,我国苏丹得知贵国与塞尔维亚频繁接触,深感忧虑。这是苏丹陛下的亲笔信,希望保加利亚保持中立。"
斯特凡接过信件,扫过内容后淡淡一笑:"雷扎贝伊,贵国在色雷斯增派三个炮兵旅的时候,可曾考虑过保加利亚的中立?"
艾哈迈德的手指捏紧座椅扶手:"那些驻军是为了维护地区稳定。再说,保加利亚难道忘了1878年的《圣斯特法诺条约》?俄国当年可是想把整个马其顿划给你们,结果如何?还不是被英国和奥匈帝国联手否决。"
这句话刺痛了斯特凡。1878年俄土战争后,俄国曾试图扶持保加利亚成为巴尔干大国,但列强在柏林会议上大幅削减其领土——这正是保加利亚对列强充满戒心的根源。
"所以苏丹认为,"米洛什突然开口,"保加利亚应该继续充当奥斯曼的缓冲国?就像你们对待埃及那样?"
艾哈迈德的目光转向塞尔维亚特使,语气中带着轻蔑:"塞尔维亚人连萨拉热窝的街头暴动都镇压不了,还想染指马其顿?别忘了,你们的国王可是靠暗杀上台的。"
米洛什的手猛地拍在桌上,红茶杯剧烈晃动:"至少我们不用向苏丹进贡女童和黄金,换取傀儡政权的存续!"
房间里的温度骤降。艾哈迈德起身鞠躬,语气冰冷:"尼科洛夫先生,我会将今天的谈话如实禀报苏丹。希望贵国不要做出让整个伊斯兰世界震怒的决定。"
房门重重关上后,斯特凡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看看,这就是土耳其人的傲慢。他们至今以为我们还是依附于他们的附庸。"
"但他说的没错,"米洛什揉了揉太阳穴,"没有外部支持,我们单凭保加利亚和塞尔维亚,很难对抗奥斯曼的正规军。希腊人犹豫,黑山太弱,而罗马尼亚...谁知道卡罗尔国王会不会倒向奥匈?"
斯特凡走到窗边,凝视着广场上举着火把的人群。一名青年爬上路灯杆,将一面绣有双头鹰的保加利亚旧国旗展开——那是中世纪第二保加利亚帝国的标志。
"或许我们不需要所有巴尔干国家,"他突然说,"只要保加利亚、塞尔维亚、希腊三方先达成秘密协议,黑山自然会跟进。至于罗马尼亚...让他们看着奥匈帝国的边境吧,那才是他们的心病。"
米洛什皱眉:"秘密协议?但希腊人之前拒绝了我们关于马其顿划分的提议。"
"所以需要有人居中调停。"斯特凡转身,眼中闪过狡黠的光,"你听说过扬·史末资吗?这位南非的布尔人将军正在欧洲游历,他曾在英布战争中用游击战拖垮英国人。我让人联系了他,或许他能给我们一些启发。"
米洛什瞳孔微缩:"一个南非人?他为什么要帮我们?"
"因为他憎恨帝国主义,"斯特凡拿起桌上的苦艾酒,给自己和米洛什各倒了一杯,"就像我们憎恨奥斯曼,憎恨奥匈,憎恨所有想在巴尔干划势力范围的大国。史末资明天抵达索菲亚,他会以'民间军事顾问'的身份参与谈判。"
窗外,一名警察正在驱散人群,棍棒与盾牌的撞击声隐约传来。米洛什突然意识到,巴尔干的冬天虽然寒冷,但比冰雪更刺骨的,是这些被压抑百年的民族怒火。当史末资的马车在午夜驶入外交部后门时,索菲亚的街道上己经有零星的石块开始砸向奥斯曼商会的橱窗。
次日清晨,希腊特使康斯坦丁·帕潘德里欧抵达。这位戴着圆框眼镜的学者型外交官刚放下行李,就被带到一间地下室——斯特凡认为,越是机密的谈判,越需要避开窥探的眼睛。
"帕潘德里欧先生,"米洛什指着墙上的巴尔干地图,"我们提议以瓦尔达尔河为界,河东归保加利亚,河西归塞尔维亚,萨洛尼卡由三国共同管理。"
希腊人摇头:"萨洛尼卡是希腊的灵魂,我们不能接受共同管理。再说,阿尔巴尼亚人最近在科索沃闹事,塞尔维亚真的能控制好西部边境?"
斯特凡插话:"阿尔巴尼亚人闹独立,最开心的是奥匈帝国。他们巴不得塞尔维亚后院起火。但如果我们三国结盟,奥匈就不敢轻举妄动——毕竟他们还要应付俄国在加利西亚的驻军。"
提到俄国,帕潘德里欧的态度稍软。希腊虽然亲近英国,但在巴尔干事务上,泛斯拉夫主义的俄国有时比伦敦更可靠。
"我需要知道,"希腊特使盯着斯特凡,"保加利亚在东色雷斯的军事部署是否针对土耳其,还是...针对希腊?"
这个问题如同一把刀,剖开了三国之间最敏感的神经。东色雷斯与希腊的马其顿地区接壤,保加利亚若在此驻军,既能威胁土耳其,也能随时转向希腊。
斯特凡沉默片刻,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文件:"这是保加利亚总参谋部的作战计划,代号'玫瑰'。原本是为奥匈帝国准备的,但从今天起,我授权你们查阅其中关于土耳其的部分。"
米洛什和帕潘德里欧交换眼神,后者伸手接过文件,快速翻阅。当看到"一旦奥斯曼军队调动超过三个师,保加利亚将在72小时内发动先发制人打击"时,希腊人的眉毛扬起。
"你们居然有这么详细的部署?"帕潘德里欧喃喃道,"铁路运输节点、弹药储备点...甚至连君士坦丁堡的供水系统都标出来了。"
"我们等这一天等了五百年,"斯特凡的声音低沉,"从帖木儿摧毁 Tarnovo(特尔诺沃)到现在,保加利亚人从未停止过梦想。而现在,机会来了。"
地下室的煤油灯突然闪烁,不知是因为风还是激动。米洛什感到喉咙发紧,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参与的可能是巴尔干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不是简单的联盟,而是一场推翻百年枷锁的革命。
当天下午,黑山特使带着尼古拉国王的密信抵达。信中承诺,只要三国签订同盟条约,黑山将在48小时内对奥斯曼宣战。而史末资则带来了更震撼的消息:奥匈帝国的斐迪南大公正在策划访问萨拉热窝,这或许能分散哈布斯堡王朝的注意力。
"但我们必须尽快行动,"史末资用铅笔敲着地图,"奥斯曼的青年土耳其党正在推行现代化改革,他们的德国教官预计在1913年完成新军整编。如果等到那时,我们将失去最佳窗口期。"
午夜时分,三方代表在一份羊皮纸上签下名字。斯特凡拿出一瓶1878年的红酒——那是保加利亚刚从土耳其统治下独立时酿造的,瓶身上还留着弹孔。
"为了巴尔干的自由,"他举起酒杯,"无论它叫什么名字,同盟、联邦,还是别的什么。"
"但我们需要一个正式的名字,"帕潘德里欧提议,"就叫巴尔干同盟如何?让所有人知道,我们不再是欧洲的病夫,而是一群觉醒的狮子。"
酒杯相碰的声音在地下室回响,仿佛远处的战鼓。当米洛什走出外交部时,东方己经泛起鱼肚白,索菲亚的钟楼传来清晨的钟声。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同盟条约副本,突然想起母亲曾说过的谚语:"巴尔干的冬天有多冷,春天的花开得就有多艳。"
然而,在维也纳的霍夫堡皇宫,奥匈帝国的外交大臣贝希托尔德伯爵看着手中的密报,嘴角泛起冷笑:"巴尔干同盟?一群乌合之众而己。但或许...这能成为我们瓦解俄国势力的契机。"他转身对副官说:"给驻贝尔格莱德的公使发电报,告诉他们,我们愿意向塞尔维亚出售最新式的步枪——当然,是有偿的。"
在伊斯坦布尔的托普卡帕宫,奥斯曼苏丹看着被退回的国书,手指捏皱了信纸:"保加利亚人想找死?那就让他们看看,苏丹的军队还是不是当年征服君士坦丁堡的铁军。"他转头对大维齐尔说:"把第三军团调往色雷斯,顺便通知德国大使,我们需要更多的克虏伯大炮。"
而在圣彼得堡的冬宫,俄国沙皇尼古拉二世听完驻索菲亚大使的汇报,放下钢笔:"巴尔干同盟...这或许能成为我们牵制奥匈的好棋子。但要提醒塞尔维亚人,不要得意忘形。泛斯拉夫主义是把双刃剑,既能伤人,也会烧到自己。"
当第一缕阳光照亮巴尔干山脉时,米洛什己经登上返回贝尔格莱德的火车。他望着窗外掠过的雪原,突然想起在索菲亚街头看到的一幕:一个罗姆族少年正在用树枝在雪地上画地图,他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里面写着"自由"。
火车轰鸣着驶入隧道,黑暗中,米洛什握紧了拳头。他知道,巴尔干的冰即将破裂,而随之而来的,可能是一场席卷整个欧洲的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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