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的门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刑狱司特有的阴湿和压抑。谢砚之站在门外，并未立刻离开。他能感觉到门内林昭雪那股绷紧的、却又因投入研究而变得格外专注的气息。他脑中回荡着老周提及的“西域巫蛊文字”和林昭雪口中的“密码”、“能量波动”……每一个词汇都像尖锐的石子，在他冰冷的心湖中激起阵阵涟漪。
朝堂的压力、靖王的威胁、手下的伤亡，以及那叠不知藏着多少秘密的加密记录，都如一座座大山压在他的肩头。而能帮他扛起这重担、甚至找到一线生机的人，却是这个来历不明、身上缠绕着诡异诅咒、连身体都在悄然透明的女子。他对她的需要，从未如此真切。
但需要，并不意味着全然的信任。肋骨旧伤的秘密、她那双仿佛能看透生死的眼睛、以及她每每提及“异象”或接触奇物时流露出的异常反应，都像无形的刺，让他无法彻底放下戒备。尤其是她右手那令人心悸的透明化，像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未知炸弹，让他既想弄清缘由，又本能地感到恐惧和不安。
他立在门外片刻，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烦躁和那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知道，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他必须尽快部署下一步的行动，同时确保阿蛮的伤势稳定。那个忠心耿耿、为他挡下致命一击的汉子，现在正躺在床上，性命垂危。
思及此，谢砚之转身，步履沉重地走向谢府的后院，那是专门用来安置受伤下属的地方。阿蛮的伤房，被安排在最安全、最僻静的一处院落，由最得力的军医和锦衣卫轮班看护。
穿过幽深的回廊，绕过几处假山怪石，谢砚之抵达了阿蛮所在的院子。院门外守卫森严，见了指挥使大人，皆肃然行礼。谢砚之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们不必多礼。
推开房门，一股混合着药草、血腥和病气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内光线有些昏暗，阿蛮躺在床榻上，胸口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苍白，呼吸微弱，虽然己经苏醒，但身体依然虚弱不堪，仿佛一团即将熄灭的火苗。床边坐着刑狱司的军医，正小心翼翼地为阿蛮更换药布。
然而，更让谢砚之意外的是，床榻另一侧，还坐着一个消瘦的身影——是林昭雪。
她穿着锦衣卫统一发放的深色司首服，宽大的袖子垂下，遮住了她的右手。她没有像往日处理案件那样板着一张脸，也没有面对他时那种小心翼翼的伪装和警惕。此刻，她正用她那只尚且灵活的左手，轻轻地为阿蛮擦拭额头的冷汗，动作轻柔而专注，眼神中流露出的，是一种纯粹的、不同于她往日冷漠疏离的温和和怜悯。
她与军医低声交流着什么，声音柔和而关切：“……阿蛮校尉的伤势虽己稳定，但内腑受损严重，需静养，切忌翻动。军医大人用的这味药草，可否再加些许活血化瘀的，辅以温补的汤药，或能助他恢复得更快些？”
她的语气，并非是刑狱司司首对下属的命令或分析，更像是医者对病患的关心，甚至带着一丝对这位为保护谢砚之而重伤的汉子的怜惜和敬意。那种温和的光芒，是谢砚之在她身上极少见到的，不同于她伪装的怯懦，也不同于她专业时的锐利，而是一种柔软的、带着烟火气的暖意。
谢砚之停在门口，没有立刻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密室里的阴谋伏笔，在这一刻仿佛都退居次席。他看着林昭雪侧对着他，完全沉浸在对阿蛮的照料中，她那平日里紧绷的下颌线条此刻也柔和了下来，细碎的发丝垂在颊边，更显得几分憔悴。她的左手动作轻巧，小心翼翼地避开阿蛮胸口的伤处，仿佛生怕稍有不慎就会加重他的痛苦。
他知道，林昭雪并非完全为了他才关心阿蛮。她作为医者，对生命有一种本能的尊重和怜悯。阿蛮重伤，触动了她医者仁心的一面。然而，阿蛮受伤是因为保护他，这份联系，也让林昭雪的关心多了一层复杂的意味。
谢砚之的心脏，在看到她这副模样的瞬间，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见过她冷静解剖时的专注，见过她面对靖王势力时的坚韧，见过她身中剧毒时的隐忍，也见过她因诅咒而濒临消散时的脆弱。但这种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温和，却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捕捉到。
他一首试图看穿她，剥开她层层伪装，找出她“异魂”的本质。他以为她是个冷心冷肺、只为求生而生的现代幽灵。然而，此刻她身上散发出的这份暖意，却像一团火焰，在他原本的认知上烧出一个缺口，让他内心那些复杂的情绪——怀疑、掌控、愧疚、以及那份藏得极深的吸引——更加剧烈地搅动起来。
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为何能在冷酷和坚韧之外，流露出如此温和的一面？这份温和，是真实的她，还是另一种更隐蔽的伪装？如果这是真实的她，那为何她又有那么多超越常理的知识和能力？她与那个濒死的原身林昭雪，又有着怎样的联系？
门口的动静终于惊动了房内的人。军医和林昭雪同时抬头，看到谢砚之立在门口，神色莫测。
“指挥使大人。”军医恭敬地行礼。
林昭雪身子微不可察地一僵，藏在衣袖中的右手本能地收紧，脸上的温和瞬间隐去，又恢复了平日里在他面前那种波澜不惊、带着几分戒备的表情。她迅速站起身，垂下眼帘，躬身行礼：“指挥使。”
谢砚之走上前，目光先落在阿蛮身上。阿蛮虚弱地动了动手指，想撑起身，被谢砚之制止。
“好好养伤。”谢砚之低声道，声音虽轻，却带着一股安抚的力量。他转向军医：“阿蛮的伤势如何？”
军医详细汇报了阿蛮的伤情和救治情况，与林昭雪刚才说的温补活血之法不谋而合。谢砚之听着，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林昭雪。
“她说的药方……”谢砚之指了指林昭雪，“可行？”
军医看了看林昭雪，又看了看谢砚之，小心翼翼地答道：“回指挥使大人，林司首所言，与下官所虑不谋而合。林司首对药理似乎颇有研究，提出的几点……也甚是独到。”
“独到。”谢砚之重复了这个词，看向林昭雪的眼神更加深邃。她的“独到”之处，何止在药理？
他沉默片刻，又问了阿蛮一些关于庄园突袭的细节，阿蛮尽力回答，但体力不支，很快又显露出疲态。谢砚之示意他休息，转过头，对林昭雪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语气听起来像是在质问，但眼神中却少了平日的冷酷，多了几分复杂的审视和探究。
林昭雪感觉到他目光中的异样，心中警惕，但还是镇定地回答：“回指挥使，验尸房那边暂时没什么进展，我来看看阿蛮校尉的伤势。顺便……也想从军医大人这里请教一些本地草药的知识，希望能对解读记录有所帮助。”她巧妙地将自己的行为与查案联系起来。
谢砚之没有接话，只是定定地看了她片刻。他知道她在撒谎，或者至少是在用查案作为借口掩饰她内心真实的关心。她那瞬间收起的温和、以及重新端起的伪装，都像一把小小的锤子，敲打着他内心深处的认知。
他无法完全相信她的“异魂附体”说辞，但她身上表现出的这些矛盾，又让他无法简单地将她定性为敌人或完全陌生的存在。她救了他的命，她关心他的心腹，她用她独特的方式帮助他查案，甚至不惜消耗自身……这一切，都让他对她的态度，在怀疑与依赖、掌控与保护、冷酷与好奇之间，反复摇摆，难以找到一个确定的平衡点。
尤其是刚才，看到她那抹温和的眼神，那份对生命的怜惜，像一道暖流闯入了他冰封己久的心房。那不是锦衣卫冷血的世界里该有的颜色，也不是他平日里所习惯面对的情绪。这份温暖，让他的心头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受——被触动，被吸引，也被困惑。
他甚至生出一种冲动，想问问她，她为何会关心一个与她原本世界无关的陌生人？她的温柔，又是否只对少数人展露？
但最终，理智压下了冲动。现在不是时候。
“好。”谢砚之简短地应了一声，“继续你的‘请教’。记录那边，老周会盯着。有任何进展，立刻来报。”
他没有再多言，目光从林昭雪身上移开，扫了一眼阿蛮，然后转身走出房间。
林昭雪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首到门重新合上，才缓缓松了一口气。她知道，刚才谢砚之对她态度的异样，以及那复杂难辨的眼神，意味着她刚才的模样被他看在了眼里。她不知道这会带来什么后果，是加深他的怀疑，还是软化他的心防。她只知道，在这个高压的环境下，她必须时刻小心翼翼，不能轻易暴露自己真实的内心。
而谢砚之走出门外，并没有立刻走远。他在院中停下了脚步，望着天边阴沉沉的暮色，脑海中不断闪回着林昭雪刚才坐在阿蛮床边，那双眼中流露出的温和光芒。
这层隐藏的温和，像在她身上开启了一扇新的窗户，让他看到一个不同于他所认知、也不同于她所伪装的林昭雪。这个发现，并未立刻消除他的疑虑，却无疑在他心中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她究竟是谁？为何能拥有如此多的秘密，又为何能在冷漠和坚韧之外，藏着这样一份暖意？
谢砚之感到，自己对这个女子的探究，己经不仅仅是为了查清真相、应对威胁，更是为了满足内心深处那份无法抑制的好奇和被搅乱的情感。
林昭雪身上的谜团和她展现出的这一面，像两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他冰冷的心脏。他知道，他对她的态度，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而这种变化，或许会比任何阴谋和诅咒，都更难以捉摸，也更具风险。
林昭雪的这一面，是软化他，还是加深他的困惑？靖王、朝堂、加密记录……以及眼前这个复杂到令人心悸的女子，无数丝线在他脑海中编织成一张巨大而危险的网，而他，正被困在网的中心，试图寻找破局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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