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铮从主屋出来，天色早亮透了。
灵堂那边，老家伙们肯定在演戏。他那个爹，骨子里就只有自己，这会儿八成在琢磨怎么把五叔那点家底给扒拉干净。
让他去灵堂“看着点”，别出乱子。真是扯淡，人都死透了，还能出什么幺蛾子？不过是做戏给人看。
他没首接去灵堂。那鬼地方，死人味混着活人的算计，冲鼻子。绕了道，顺着青石板往东边走。那边人少，清净。
风里带了点草木味，不浓，夹着远处学堂里传来的读书声，断断续续的。跟主宅那边比起来，这儿倒像个人间。杨铮放慢了步子，心里那股子邪火似乎被浇熄了丁点。
然后，就看见了她。
在族学外头那棵老槐树底下。穿得挺素净的姑娘，好看的身条儿，微低着头，在看脚底下刚冒出来的草芽子。日头从树叶里漏下来，给白净的脸蛋蒙了一层绒光。
清荷。族学老夫子的闺女。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杨铮的脚钉在了地上。
清荷感觉到了有人，抬头，一双眼睛跟水洗过似的，清亮。瞅见杨铮，眼里愣了下，跟着就漾开笑意，轻轻点了点头：“铮……杨公子。”
差点叫出那个更熟络的称呼，又硬生生改了口。这点小动作，杨铮看得分明。
“清荷姑娘。”杨铮也点点头，脸上扯出个不算太难看的表情。
清荷往前挪了两步，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守着规矩。她瞅着杨铮，眼神里带点打量，还有一丝担心：“听说……府上五老爷他……”
话没说完，但意思谁都懂。大户人家的脏事，捂得再紧，也总能漏点风声出去。何况是“上吊”这种明面上的事。
“家门不幸。”杨铮眼皮耷拉下来，声调平得像在说别人家的闲事。“五叔……一时没想通。”
想不通？呵，老子帮他想通了。那老狗当年怎么作践我们娘俩的，现在连本带利讨回来，算便宜他了。*
清荷轻轻“啊”了声，不太纠结这个说法。她咬了咬嘴唇，声音压得更低：“杨公子，你……没事吧？”
这话问得，有点不着边际。杨铮抬眼看她。
清荷脸颊有点发红，大概也觉得自个儿问得冒失了。她赶紧补了句：“我是说……以前……总听人讲五老爷对你……”她顿了下，“挺严的。现在他……我就是担心你……”
担心什么？担心我报了仇，心里乐开了花？担心我下手太黑，往后遭报应？
杨铮心里好笑，脸上却露出苦味：“谢清荷姑娘挂心。都过去了，死者为大嘛。”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他自个儿都快信了这套鬼话。
清荷看着他，那双清亮的眼睛，照进了人心里。她没说话，过了一小会儿，才轻轻开口：“铮……杨公子，你好像……变了好多。”
杨铮心里咯噔一下。
“是吗？”他面上没动，反问，“哪儿变了？”
“说不好。”清荷摇摇头，眉头轻轻皱着，在费力找词儿，“就是感觉……眼神……好像更……更深了。”她最后用了这个词。
更深了？是说更阴，更像条藏在洞里的蛇？
杨铮嘴角扯了扯，带点自嘲：“人嘛，总得长大。遇到的事儿多了，自然就跟以前不一样了。”
他打量着清荷。这姑娘是真干净。干净得像块璞玉。跟杨家大宅里那些全是算计的女人，压根不是一回事。
这么个处处是坑、人人戴假面的地方，这点干净，就像一道微弱的光，要人细心呵护。
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个儿狠狠摁死了。
护着她？别逗了。自个儿现在就是个过了河的卒子，下一步是死是活都两说。再说，他骨子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要走的路，铁定是扎脚的刺和洗不掉的血。把她拖进来？那是害她。
他不够格。
也不需要。
温情，好心，这些玩意儿在这世道屁用没有。只会变成软肋，变成别人捅你的刀子。
“清荷姑娘要是没旁的事，我就先走了。”杨铮收回心思，语气又变回了刚才那份客气里的疏远。“灵堂那边，还得去应卯。”
清荷听出了他话里的距离，眼神暗了暗，但还是点了点头：“杨公子……节哀。”
杨铮没再搭腔，点了下头，转过身走了。
身后，清荷还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复杂。她模模糊糊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杨铮没回头。
清荷……她最好还是离自己远点。
不然，他不敢保证，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为了活下去，或者为了往上爬，他会亲手把这点光给掐灭。
就像他送五叔杨茂上路时那样，眼都不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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