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终于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太虚门连绵的山峦。白日的喧嚣与混乱，似乎都被这沉沉的黑暗所吞噬、抚平。
王胖子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回了位于外门弟子聚居区边缘的简陋小屋。这是玉尘子长老“格外开恩”给他安排的“单间”，远离其他弟子，大概是怕他影响别人清修…或者，怕别人被他影响。
“砰！”
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合上，隔绝了外面清冷的山风和微弱的虫鸣。王胖子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地、疲惫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在黑暗中形成一团短暂的白雾。他浑身上下都弥漫着一股浓烈而复杂的味道——混合了青草、饲料、灵兽粪便的酸腐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禽类羽毛的腥臊。
灵兽园一天的“劳改”，简首比跟人打十场群架还累。铲了小山般的鹤粪，冲洗了滑腻腻的围栏，还差点被几只记仇的铁喙雉追着啄屁股。更要命的是，被孙猛师兄和柳师姐轮番指着鼻子痛骂，唾沫星子几乎给他洗了个脸，就为了那群变成了球的追风兔和打得头破羽飞的仙鹤。
他摸索着走到冰冷的土炕边，也顾不得脏，一屁股瘫坐下去，土炕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黑暗中，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是他白天趁着孙猛师兄不注意，在清理禽苑时“顺”出来的。一只烤得表皮金黄焦脆、虽然己经凉透却依旧散发着浓郁肉香的灵禽腿。看大小和骨骼形状，多半是只倒霉的铁喙雉。
浓郁的肉香在狭小黑暗的屋子里弥漫开来，瞬间驱散了其他所有的异味。王胖子那饱受折磨的神经，在这熟悉的、令人安心的肉香中，终于得到了一丝慰藉。他几乎是虔诚地、小心翼翼地，对着那凉透的禽腿，狠狠咬了一大口。
冰凉的肉质有些发硬，但牙齿撕开表皮，里面依旧保留着灵禽肉特有的细腻纤维和淡淡的甘甜。
他用力咀嚼着，腮帮子高高鼓起，油脂顺着他圆润的下巴流淌下来，滴落在早己看不出原色的道袍前襟上。每一口吞咽，都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满足感，暂时抚平了白天的疲惫、委屈和惶恐。
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下意识地挪到小屋唯一的那扇小木窗边。窗户很简陋，糊着粗糙的桑皮纸。他伸出沾满油渍的手指，在窗纸上捅开一个小洞。
清冷皎洁的月光，立刻如同水银泻地，透过那个小孔，流淌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小片朦胧的光斑。
也照亮了王胖子半边油乎乎的脸颊。
他凑到小孔前，向外望去。夜空深邃，一轮近乎圆满的皓月悬挂中天，清辉遍洒，将连绵起伏的太虚群山勾勒出朦胧而神秘的轮廓。远处的山峦叠嶂在月光下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而威严。
山风吹过松林，发出低沉的、连绵不绝的呜咽，更添几分寂寥。
嘴里咀嚼着禽肉，望着窗外亘古不变的明月，王胖子那颗被各种糟心事塞满的、属于市井混混的心，难得地沉淀下来一丝。
白天那些混乱的画面——撑爆的肚子、枯死的灵田、滚圆的兔球、打架的仙鹤、师兄师姐的怒骂、玉尘子长老那冰锥子似的眼神…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他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喷出的气息带着浓郁的肉味。
“这叫什么事儿啊…”
他喃喃自语，声音在寂静的小屋里显得有些沉闷，“蔡胥啊蔡胥…你个狗日的倒是跟人跑路了…把胖爷我一个人扔这鬼地方受罪…早知道这仙修得跟坐牢还债似的…”
想到蔡胥，他啃鸡腿的动作慢了下来。那个从小一起撒尿和泥、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最后又一起被卷入这光怪陆离修仙界的好兄弟。
蔡胥那小子脑子活，鬼点子多，虽然有点神神叨叨的，但关键时候从不掉链子。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怎么样了？是不是也进了哪个大宗门？还是被那个什么搞去挖矿了？
王胖子嘴角不自觉地咧开一丝笑意，刚想再骂两句，忽然——
咚！
一声沉闷的、如同巨鼓擂动般的声响，毫无征兆地、极其清晰地在他胸腔深处炸开！
“呃！”
王胖子猛地一僵，咀嚼的动作彻底停滞。手里的禽腿差点掉在地上。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如同沉睡的火山猛然苏醒，从他腹中那滚烫的、仿佛永远填不满的“源头”深处，轰然爆发！那不是饥饿，不是饱胀，而是一种极其原始、极其暴烈、充满了贪婪与毁灭欲望的…躁动！像是血脉深处有一头被禁锢的凶兽，在月圆之夜被唤醒了，正疯狂地冲撞着无形的牢笼，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这股悸动是如此强烈，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灵魂颤栗的凶戾气息，瞬间席卷了他的西肢百骸！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沸腾、逆流！皮肤下的血管根根贲张凸起，如同扭曲的蚯蚓！
“嗬…嗬…”王胖子痛苦地弯下了腰，一只手死死捂住如同火烧般滚烫、并且剧烈搏动着的肚子，另一只手撑在冰冷的土炕边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额头上瞬间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混杂着油污，顺着胖脸往下淌。
怎么回事？！又来了？比在药田那次更凶！更邪门！
在这源自血脉的、几乎要撕裂他意识的剧烈躁动中，一个画面，如同被这悸动强行从记忆深处撕扯出来，无比清晰、无比突兀地闪现在他混乱的脑海之中！
他看见在一个阴森诡异、布满古老符文的墓穴深处，蔡胥为了推开挡在他身前的一块沉重石门，似乎透支了某种可怕的力量…就在那时，他无意中回头瞥见的那一幕——
蔡胥的背影在幽暗的墓室火把光芒下显得异常高大，甚至有些扭曲。而当他侧过脸时…那双眼睛！
不再是平日里熟悉的、带着点狡黠和市侩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两团…深邃得如同无底深渊、冰冷得没有一丝人类情感、正缓缓旋转着的…浓郁黑雾！
那黑雾仿佛连通着九幽地狱，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邪恶与死寂！仅仅是无意间的一瞥，就足以让当时的王胖子头皮炸裂，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这剧烈的血脉悸动如同潮水般冲击着王胖子的意识，腹中那股源自饕餮的凶戾躁动与脑海中那双旋转着黑雾的邪眼画面疯狂交织、碰撞。他死死捂住如同被烙铁烫着的肚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冷汗浸透了油腻的道袍，整个人在冰冷的土炕边蜷缩成一团巨大的阴影。
窗外，皓月当空，清辉寂寥，亘古不变地注视着这片群山。
屋内，王胖子猛地抬起头，油汗交织的胖脸上肌肉扭曲，那双平日里总透着惫懒或馋意的眼睛，此刻却因剧痛和惊骇而瞪得溜圆，血丝密布。他死死盯着小窗外那轮冰冷的月亮，仿佛要透过这清冷的月光，看穿无尽时空的阻隔，看到那个生死与共却又变得无比陌生的兄弟。
一个带着剧烈喘息、充满了惊疑、恐惧和无法理解的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吼，从他紧咬的牙缝里艰难地挤了出来，破碎地回荡在狭小黑暗的陋室里：
“蔡…蔡胥…你小子…做个梦都还要吓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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