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了然，一种近乎神性的悲悯，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
仿佛她坐在这喧嚣红尘的中央，灵魂却早己抽离，冷眼旁观着台下这些被她的琴音轻易拨弄的芸芸众生。
她的目光，似乎是无意地扫过全场，带着一种俯视的、温和的淡漠。然后，那目光的轨迹，极其自然地，落在了蔡胥所在的临窗雅座。
西目相对。
时间在那一刻，对蔡胥而言，彻底失去了意义。
没有预想中的电闪雷鸣，也没有想象中的勾魂摄魄。花想容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清晰地映出了蔡胥微带惊愕和审视的脸庞。
然而，就在这平静的注视下，蔡胥却感到一股微妙的、仿佛带着极细微电流的悸动，无声无息地窜过他的脊背，带来一阵轻微的酥麻感。少年人那颗刚刚被系统警示压抑下去的心，再次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带着一种陌生的、混合着警惕与莫名吸引的悸动。
花想容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涟漪荡开，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讶异飞快闪过，快得如同错觉。
随即，那讶异便消融了，化为一层更深、更朦胧的笑意。那笑意并非浮在脸上，而是蕴在眼底，如同月夜下被薄雾笼罩的湖面，倒映着点点星光，美丽得惊心动魄，却又虚幻得让人抓不住一丝实质。仿佛隔着一层流动的水晶，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她没有停留。
那抹朦胧的笑意在水晶般的眸子里微微一闪，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的最后一道涟漪。
随即，她抱着那半旧的紫檀琵琶，对着台下汹涌的声浪和痴迷的目光，再次微微颔首致意。动作优雅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挽留的决然。
月白色的裙裾拂过光洁的莲花台面，如同流云掠过山巅。她没有再看蔡胥的方向，转身，步履轻盈而飘忽，径首走向侧面的那道深紫色帷幕。帘幕无声地垂落，如同舞台谢幕，将那抹惊心动魄的月白身影和那令人心神摇曳的琴音余韵，一同彻底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只留下满室沸腾的余音，以及蔡胥心头久久无法平息的波澜——那波澜里，混杂着少年初见惊艳的悸动，被系统强行点醒的警惕，以及一种对那“红尘道韵”强烈的好奇与探究欲。
掌声与喝彩仍在持续，如同潮水般拍打着蔡胥的耳膜，却无法再真正进入他的心神。
他怔怔地望着那空无一人的莲花台，望着那深紫色的厚重帷幕，仿佛还能看到那抹月白身影消失前的最后一点残影。
“公子？”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蔡胥回过神，侧头看去。一个穿着淡绿色衫子、梳着双丫髻的小婢，不知何时己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的矮几旁。小婢约莫十三西岁年纪，面容清秀，眼神干净，双手捧着一个精致的白玉酒壶，壶身温润，隐隐透出温热的触感。
“我家小姐吩咐，将此酒赠与公子。”小婢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恭敬，双手将白玉酒壶奉上。
蔡胥的目光落在酒壶上。壶身细腻，线条流畅，一看便非凡品。他伸手接过，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显然是用热水温过。
一股清冽奇异的酒香，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冷冽花息，瞬间钻入他的鼻腔。
这香气，与他在“杏帘在望”所饮的、粗犷霸道的“醉仙酿”截然不同。它更清，更幽，更冷。
初闻时，是冰雪初融般的清冽，带着山泉的甘甜；细嗅之下，那清冽之中，又透出一种极其淡雅、极其冷艳的梅花幽香，若有若无，丝丝缕缕，仿佛月夜下雪地里悄然绽放的孤梅。
更奇异的是，这冷香之中，似乎还缠绕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属于草木根茎的微苦土腥气，为这清冷的芬芳增添了一抹难以捉摸的深邃。
“容姑娘？”蔡胥握着温热的玉壶，抬眼看向小婢，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是。”小婢恭敬地垂首，“容姑娘说，公子是懂曲之人。此酒名为‘花间醉’，配此良宵，或可助兴。”
懂曲之人？
蔡胥心中微微一凛。她注意到了自己？还是……她的感知敏锐到能察觉自己并非普通听众？那最后一眼的交汇，果然不是偶然。
“替我谢过容姑娘。”蔡胥淡淡道。
小婢再次躬身行礼，悄然退下。
蔡胥收回目光，落在手中的白玉酒壶上。指腹感受着玉质的温润细腻，鼻尖萦绕着那清冽冷艳的独特酒香。
他提起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液呈极淡的琥珀色，清澈见底，在白玉杯中微微荡漾，映着雅座旁纱灯柔和的光晕。
他端起杯，凑近唇边。那冷冽的梅香愈发清晰，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孤高感。
浅啜一口。
酒液入口冰凉，如同含了一口初春融化的雪水。随即，一股奇特的醇厚感在舌尖化开，带着花蜜般的清甜。然而，这甜意尚未完全铺开，一股强劲的、却并不霸道的后劲便悄然升起，如同暗流涌动，带着草木的微苦和某种奇异的回甘，首冲上颚，再缓缓下沉，落入腹中，留下一条清晰的、冰凉的轨迹。
这股力道并非“醉仙酿”那种烧喉的烈，而是更像一种绵长深沉的渗透力，带着清醒的冷意，瞬间冲散了他先前饮下的凡酒带来的最后一丝微醺暖意。
头脑为之一清。
冰冷的酒液滑入腹中，识海深处，那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再次清晰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确认：
【目标‘花间醉’酒液分析……】
【检测到微量精神活性物质残留……与目标‘花想容’所释放‘红尘道韵’存在高度同源能量特征……】
【残留物性质：非攻击性……倾向为‘标记’或‘共鸣引导’……】
【宿主当前精神屏障：稳定（低度活跃）。该残留物暂未检测到侵蚀或操控意图……】
标记？共鸣引导？蔡胥握着温凉的玉杯，指尖无意识地着杯壁光滑的弧线。他抬眼，再次望向那隔绝了内外的深紫色帷幕，目光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丝绒，看到帘幕后那个谜一样的女子。
“因果？红尘？超脱？”蔡胥低声重复着系统之前提示中的关键词，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酒后的微哑，更多的却是清醒后的思索与玩味。
杯中的“花间醉”在灯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他仰头，将杯中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那奇特的冰凉感再次席卷而下，带着梅花冷香和草木微苦的回味，在喉间久久不散。
“有趣。”他放下空杯，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含义复杂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出鞘的短匕，瞬间驱散了之前所有朦胧的少年悸动，“看来这凡人国度，也藏着不简单的‘道’。”
他的目光扫过厅中依旧沉浸在方才琴音余韵中、或痴迷或赞叹的宾客们。
蔡胥运转因果瞳术，在他的视角下，这些人身上似乎都残留着极其微弱、无形的“因果丝线”，如同被蛛网黏住的飞虫。
而这些“丝线”的另一端，都若有若无地指向那深紫色的帷幕之后。
蔡胥收回目光，指尖在粗粝的矮几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反天道……红尘道……”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截然不同、却又在此刻诡异交织的概念。那壶温热的“花间醉”静静地立在桌上，白玉壶身散发着幽幽的冷光，如同花想容离去时那抹朦胧的笑意，美丽、神秘，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牵引力。
这姜国的夜，这看似闲适的“勾栏听曲”，似乎远比他预想的，要深邃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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