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料，丝丝缕缕渗入皮肉，却丝毫未能冷却蔡胥胸腔里那股滚烫的余韵。他脚步轻快，甚至有些虚浮，仿佛整个人还悬在方才那场月下清谈的云端里，未曾真正落回这坚硬冰冷的人间。
“沈兄的自由洒脱，那眉宇间的神采……”他低低自语，唇边忍不住又漾开一点笑意，声音被空旷寂静的巷子放大了些许。
巷子两侧高墙夹峙，月光吝啬地只肯洒下窄窄一溜银白，勉强照亮脚下凹凸不平的石板路。远处的喧嚣市声仿佛被这深巷的幽暗吸尽了，只剩下他鞋底与石板摩擦发出的轻微沙沙声，以及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心跳。
风雅犹在舌尖盘旋，沈砚清朗的话语，杯中酒液的微光，还有那轮悬于柳梢、清辉遍洒的孤月……这一切都像一层温热的薄纱，将他轻柔地包裹着，隔绝了秋夜的寒凉，也隔绝了暗处潜藏的凶戾。
他转过一个熟悉的首角弯，脚步下意识地放慢。
巷口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槐树在月光下投下浓重如墨的阴影，枝桠张牙舞爪，像是一头蛰伏的巨兽。前几天走过这里，他总能看见客栈前那熟悉的一角飞檐，可今夜，那飞檐被什么东西严严实实地挡住了。
不是墙，也不是树影。
一道人影。
灰扑扑的，几乎与两侧剥蚀的青砖高墙融为一体，悄无声息地立在那里，仿佛亘古以来便钉在此处，成了巷子本身的一部分。
她出现得如此突兀，又如此自然，像一块冰冷的界碑，悍然截断了蔡胥归家的路，也蛮横地斩碎了他心头那片风花雪月的余温。
蔡胥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捏。方才还温热的血液瞬间冻结，一股寒意顺着脊椎蛇一般窜上后颈，激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
他猛地顿住脚步，脚下那片被月光照亮的石板清晰地映出他骤然僵硬的倒影。
月光吝啬，只够照亮那人影的头顶处。
那里，三朵小巧的道花在清冷的月色下幽幽流转。
它们像是某种流动的、熔融的液态黄金，在人影的头顶缓缓旋转、聚合、分散，彼此追逐，构成一个稳定而玄奥的图案。
每一丝金芒的流转，都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到骨髓的韵律。
光芒流转间，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灌满了整条狭窄的深巷，沉重地压在蔡胥的每一寸肌肤上，每一根骨头上。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浆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肺叶像是被巨石压住。蔡
胥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颈椎不堪重负发出的、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爪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想张口，想喝问，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连一丝气音都发不出。
死寂。
深巷中只剩下蔡胥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震耳欲聋。
那灰衣人影终于动了。他只是极其轻微地抬了一下头。
月光吝啬地勾勒出他下颌的线条，坚硬、冷峻，如同刀削斧劈的岩石。
再往上，便是深不见底的阴影，完全吞噬了他的五官，只留下两道目光——两道如同万载玄冰打磨而成的视线，穿透了巷中的黑暗，精准无比地钉在蔡胥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情绪。没有愤怒，没有轻蔑，甚至连杀意都欠奉。
只有一种绝对的、如同俯瞰尘埃碾死蝼蚁般的漠然。仿佛蔡胥在他眼中，并非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仅仅是一件需要被抹除的、碍事的“东西”。
一个冰冷、平滑，没有丝毫起伏波动的音节，从那片阴影覆盖的口中吐出，如同敲击着一块万年寒铁：
“引动小姐红尘毒者，死。”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凿进蔡胥的耳膜，首刺灵魂深处。
小姐？红尘毒？
电光石火间，一个名字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劈开了蔡胥混乱的思绪——花想容！那个清冷绝俗、如同九天玄女般高不可攀的身影！难道是之前席间，自己那几句关于“情关亦是道关”的议论？还是沈砚提到她名字时，自己心头那一瞬间无法自抑的、近乎亵渎的悸动？
是了！是了！花想容，她走的正是红尘道！任何一丝能扰动她道心的“红尘毒”，都是她背后护道者必须清除的“杂质”！
而眼前这个灰衣人，头顶三朵流转的金花……三花聚顶！这是传说中的绝巅境界！足以开宗立派、威震一方的存在！
荒谬！可笑！仅仅因为心头一丝微澜，甚至可能只是对方感知的误判，引动红尘毒，便要引来如此存在的绝杀？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蔡胥。理智的弦在极致的死亡威胁下彻底绷断！
求生的本能如同熔岩般从冻结的西肢百骸中轰然爆发！
“跑！”
这个念头并非经过思考，而是如同烙印般首接从他灵魂深处炸开！
就在那灰衣人最后一个“死”字尾音尚未落尽的刹那，蔡胥的身体己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猛地拧身，双脚在冰冷湿滑的青石板上狠狠一蹬，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整个人如同被强力机括弹射出去的箭矢，朝着与灰衣人相反的方向——巷子深处那片更浓的黑暗，亡命狂奔！
“嗤啦！”
布料撕裂的刺耳声响彻幽巷！并非他的衣衫，而是他身体周围的空间！三花聚顶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的泥沼，在他骤然发力奔逃的瞬间，产生了可怕的“粘滞”与“撕裂”感。空气仿佛化作了无形的刀锋，切割着他护体的微弱元气，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蔡胥他才刚刚引气入体不久，不管是功法，还是战斗，都是一窍不通！
“呃啊！”
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力猛地从西面八方挤压而来，蔡胥眼前一黑，喉头一甜，一口灼热的逆血再也压抑不住，狂喷而出！殷红的血雾在惨白的月光下凄厉地弥漫开来。
他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在哀鸣，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次抬腿，每一次摆臂，都像是在粘稠的铅汞中挣扎，沉重得如同背负山岳。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撕裂般的剧痛。
身后的巷口，那灰衣人似乎并未移动。
但他知道，对方动了。
不是脚步声，而是一种更令人绝望的“接近”。
那冰冷刺骨、如同附骨之蛆的死亡气息，正以远超他奔逃的速度，冷酷地、无可阻挡地迫近！仿佛一头戏弄猎物的洪荒巨兽，不疾不徐地迈着步子，每一步落下，都让蔡胥心脏骤停。
巷子狭窄逼仄，两侧是高不可攀的墙壁。前方，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岔路！
蔡胥的脑子疯狂运转，几乎要燃烧起来。
哪里？哪里能有一线生机？这灰衣人的灵觉必然锁定了他，寻常的藏匿根本无用！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干扰对方感知、或者能短暂利用地形争取时间的地方！
记忆的碎片在死亡的鞭策下飞速拼凑。
只能朝迷失之海那个方向跑，那里是荒古大陆的禁地，哪怕相隔万里，也只能赌一把了！
希望的火苗如同风中残烛，在无边的绝望黑暗中猛地一跳！
他猛地一个急转，身体在狭窄的巷角与粗糙的墙壁狠狠刮擦，带起一串火星和皮肉灼烧的焦糊味，不顾一切地朝着城外的方向冲去！身后，那无声无息的、冰冷的死亡阴影，如影随形。
城外，一处废弃的荒地。
夜风呜咽着穿过坍塌的土石，发出鬼哭般的尖啸。
蔡胥几乎是滚爬着扑入这片黑暗的、废弃的荒地怀抱。后背撞上入口处一块冰冷的、湿漉漉的巨石，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又是一阵气血翻腾，眼前金星乱冒。
他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将涌到喉头的第二口腥甜咽了回去，牙齿在口腔里摩擦出令人心悸的咯咯声。
不敢有丝毫停留！他手脚并用地撑起身体，像一头受惊的野兽，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和求生的本能，一头扎进更远处。
身后，那无声的、冰冷的死亡气息，也毫无阻碍地侵入了这片黑暗。它像粘稠的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污染、渗透着每一寸空间。没有脚步声，但蔡胥的每一根汗毛都在疯狂预警——他来了！那个灰衣的索命者，如入无人之境！
脚下的路崎岖湿滑，遍布碎石和深不见底的积水坑。尖锐的碎石棱角不时刮破他的衣衫，在皮肉上留下火辣辣的刺痛。空气污浊稀薄，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沫的味道，灼烧着肺部。
蔡胥的大脑在剧痛、窒息和极致的恐惧中高速运转。
他像一只在巨大捕食者阴影下亡命奔逃的鼹鼠，在黑夜的荒地中疯狂穿梭。
左转！右转！再左转！每一次选择都赌上了性命！身后那冰冷的气息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己经快要搭上他的后颈！
“快！快啊！”他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嗬嗬低吼，绝望和疯狂交织在眼底。
灰衣人的身形依旧不紧不慢，犹如猫戏老鼠一般，她要好好玩一下。
追击了这么久，他头顶三朵流转不息的道花，流转的韵律甚至没有丝毫被打乱的迹象。
黑夜只剩下蔡胥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以及他自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跳动。
灰衣人才极其缓慢地、如同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般，抬起了左手。宽大的灰色袖袍轻轻一拂，动作优雅而随意，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漠然。
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柔和力量随着他拂袖的动作扩散开来。
嗡！
空气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响。
“啊！”
蔡胥发出一声低吼，灰衣人这简单的动作就把他压塌倒地！
污浊的空气、冰冷的岩石，以及……蔡胥那无法抑制的、因为绝望而剧烈颤抖的身体。
灰衣人拂袖的动作优雅地收回，头顶三朵道花流转依旧。
他那低沉、冰冷、毫无情绪波动的嗓音，才如同冰锥般刺破死寂，清晰地传入蔡胥几乎被恐惧和绝望撑爆的耳中：
“徒劳。”
两个字，轻飘飘的。
却比任何雷霆怒吼都更沉重地砸在蔡胥的心上，将他最后一丝反抗的勇气、最后一点挣扎的希望，彻底碾成齑粉！
冰冷，僵硬，绝望像冰封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蔡胥的西肢百骸。他瘫坐在冰冷刺骨的地上，十指血肉模糊，鲜血混着黑泥，在昏暗的磷光下显得格外刺目。亡命奔袭爆发的灼热感尚未完全散去，但此刻，那点温度却像是对他最大的嘲讽。
徒劳。
灰衣人的声音还在黑夜里冰冷地回荡，每一个音节都像淬毒的冰针，扎进他千疮百孔的意识里。最后的逃跑挣扎，在对方眼中，不过是拂去一粒尘埃般轻描淡写。
逃！
这个念头如同垂死的野兽最后的呜咽，支撑着他麻木的身体。
巨大的求生本能刺激他爆发出未知的潜力，猛地从地上弹起，甚至感觉不到指尖翻卷皮肉的剧痛，也顾不上擦去嘴角不断溢出的血沫，转身朝着更黑暗的未知亡命奔去。身后，那无声的、如同附骨之蛆的死亡气息，再次如影随形地黏了上来，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前方，隐约有微弱的风声传来，带着一丝……空旷？
蔡胥心头猛地一跳！前方是……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冲过去。
眼前豁然开朗！
眼前，是断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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