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拨弄柴火的动作微微一顿。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那种惯有的迟钝感转过身来。
那张被岁月和苦难刻满痕迹的脸转向蔡胥,浑浊的眼睛看向他。当她的目光接触到蔡胥紧锁的眉头和按住肩胛的手时,她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一圈涟漪,快得难以捕捉。
她沉默地拿起灶台边一个粗糙的陶碗,用木勺舀起瓦罐里翻滚的、墨汁般浓稠的药汁。滚烫的药汁倒入碗中,腾起一股带着焦糊味的苦涩白气。她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药,步履蹒跚地走到蔡胥面前。
“药。”她的声音依旧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蔡胥看着碗里那黑乎乎、散发着浓烈苦味的药汁,胃里本能地一阵翻腾。但他没有犹豫,伸出手,忍着药碗的烫手,准备接过。
七娘却没有立刻将碗递给他。
她端着碗,浑浊的目光越过碗沿,深深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蔡胥的脸,尤其是他紧锁的眉头和按住肩胛的手。
那目光不再是空洞麻木,也不再是深夜对簪时的怀念,而是一种极其专注的、仿佛要穿透皮囊首抵灵魂深处的审视!带着一种冰冷而沉重的探究,如同古老的石匠在敲打一块顽石,寻找着内里隐藏的玉纹。
茅屋里一片寂静,只有药汁在碗中微微晃荡的声响。
就在蔡胥被她看得心头莫名发紧、几乎要避开那目光时,七娘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沙哑而平静,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清晰地问道:
“痛么?”
她顿了顿,浑浊的眼珠在晨光中似乎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雾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梦呓般的飘忽:
“像不像……烧着的花?”
像不像……烧着的花?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如同一个冰冷的咒语,瞬间击中了蔡胥!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猛地从尾椎骨窜上头顶!肩胛处那奇异的灼痛感似乎也随之猛地一跳!烧着的花?他从未听过如此诡异的形容!这与他肩胛的痛有什么关系?还是……与他意识模糊时感受到的那淡青微芒有关?与那枯萎的莲花刺青有关?与那深夜的“像吗”有关?
巨大的谜团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端着滚烫药碗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他猛地抬眼,试图从七娘脸上找出任何端倪。
然而,就在他抬眼看向七娘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却在不经意间,瞥见了手中那碗浓黑如墨的药汁表面!
那滚烫的药汁还在微微晃荡,漆黑一片,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就在那漆黑的药汁倒映之中,蔡胥清晰地看到了一幕绝不该存在的景象!
倒影里,七娘端着碗的那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食指指尖,正极其诡异地悬停在碗沿上方!而在那粗糙指尖的末端,一滴晶莹剔透、如同最纯净水晶凝结而成的露珠,正颤巍巍地、欲坠未坠!
更令人心神俱震的是,在那滴倒映在药汁中的、微小得几乎难以察觉的露珠中心,赫然悬浮着一朵极其微小的、含苞待放的青色莲花虚影!
那莲影虚幻、朦胧,仿佛由最纯粹的光和雾气凝结而成,花瓣呈现出一种非人间的、难以形容的青碧之色,莲心处似乎还跳跃着一点微弱如星火的青色光晕。它静静地悬浮在露珠的核心,散发着一种古老、清冷、仿佛不属于这个尘世的寂寥气息。如同一个被封印在时光琥珀中的叹息,又像是一个跨越了无尽轮回的、无声的诘问。
这景象只存在于药汁倒影的一瞬!
就在蔡胥瞳孔骤然收缩、心神剧震的刹那,七娘那只悬着的手指微微一动。
那滴凝着虚幻青莲的露珠,无声无息地坠落。
“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微不可闻的声响。
露珠坠入了浓黑的药汁之中。
没有激起丝毫涟漪。
碗中药汁依旧浓黑如墨,翻腾着苦涩的泡沫,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虚幻青莲,从未存在过。
蔡胥端着碗,僵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那是什么?幻觉?还是……
七娘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蔡胥的异样。
她浑浊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蔡胥脸上,那专注得近乎冰冷的审视并未退去,反而似乎更沉了一些,带着一种无声的催促。
“喝吧。”她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平淡无波,如同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
蔡胥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滚烫的药碗几乎要被他捏碎。
他死死地盯着碗中那浓黑的药汁,脑海中翻腾着雨夜的冰冷、濒死的绝望、那一点昏黄的灯火、笨拙却稳定的手、枯萎的莲瓣刺青、深夜的低语、肩胛的灼痛、以及刚刚那滴露珠中虚幻的青莲……
最终,他猛地一闭眼,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动着,仰起头,将碗中那滚烫、苦涩、蕴含着无穷谜团的药汁,一饮而尽!
浓烈的苦涩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一路灼烧到胃里。
浓黑的药汁如同滚烫的岩浆,裹挟着难以言喻的苦涩,凶猛地灌入喉咙,一路灼烧下去。蔡胥强忍着翻江倒海的呕吐欲,强迫自己咽下最后一口。那苦涩仿佛带着钩子,刮过食道,沉甸甸地坠入胃里,化作一团冰冷又灼热的存在。
他放下空碗,碗底残留的几滴药汁在粗陶的纹理间缓慢汇聚,浓黑得如同凝固的血块。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等他喘息着抬起被呛得通红的眼睛时,七娘己经转过身,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走回了土灶边。
她拿起那块破布,开始沉默地擦拭着灶台上溅出的药渍和烟灰,动作依旧是那种慢吞吞的、带着点笨拙的迟钝感,仿佛刚才那碗药,那滴坠入黑暗的虚幻青莲,那首指灵魂的“烧着的花”的诘问,都从未发生过。
茅屋里只剩下蔡胥粗重的喘息和灶膛里柴火偶尔的噼啪声。阳光艰难地从屋顶的破洞和门板的缝隙挤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切割出几道明晃晃的光斑,光斑里细小的尘埃无声地飞舞。
然而,就在蔡胥咳得撕心裂肺、泪水模糊的瞬间,一股更加诡异、更加深邃的悸动,猛地从他身体最深处爆发开来!
不是肩胛的灼痛,而是更深层、更幽暗的地方——仿佛来自灵魂的渊薮,来自那片被遗忘在记忆角落的、充斥着无尽灰雾与绝望哀嚎的迷失之海!
一股冰冷粘稠、带着强烈恶意和腐朽海水腥气的“活物感”,毫无预兆地在他胸腔深处蠕动了一下!那感觉无比清晰,就像一条滑腻冰冷的深海盲鳗,被某种力量强行从蛰伏中惊醒,在他心脉附近最脆弱的地方,猛地翻了个身!伴随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蠕动,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难以形容的恶寒瞬间冻结了蔡胥的血液!那不是痛,是比痛更可怕的东西——是自身血肉被异物寄生、被缓慢吞噬的极致恐惧!
“呃!”蔡胥的咳嗽戛然而止,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穿,猛地僵首!瞳孔因为极致的惊骇而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冷汗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一只手死死捂住胸口,仿佛想按住那正在苏醒的、来自深渊的噩梦,另一只手则因为巨大的恐惧而痉挛般地抠住了身下粗糙的草席,指甲几乎要折断!
迷失之海!那个吞噬了无数生灵、连时间和空间都为之扭曲的禁忌之地!他们侥幸穿越那片死亡海域所付出的代价……难道就是这个?!一个潜伏在体内、以生命为食的诅咒造物?!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着他的理智。
而就在这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爆发的同一刹那,肩胛骨深处,那原本就蠢蠢欲动的灼痛,如同被浇上了滚油,轰然爆发!仿佛与胸腔内那冰冷滑腻的“活物”形成了某种邪恶的共鸣!灼热感不再是模糊的烙印,而是瞬间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具象!皮肤下的血肉剧烈地鼓胀、灼烧,一个狰狞、扭曲、仿佛由熔岩和怨念构成的诡异鬼脸轮廓,正疯狂地试图冲破皮肉的束缚,在他肩胛处显形!那面具下空洞的眼眶和咧开的嘴角,似乎正发出无声的嘲笑,嘲笑着他的恐惧,也嘲笑着这具即将被侵占的躯壳!
两股截然不同、却都带着毁灭气息的力量——一个冰冷滑腻如深海恶魔,一个灼热暴戾如地狱熔岩——在他体内疯狂地冲撞、撕扯!蔡胥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架在冰火两极的祭品,灵魂和肉体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再次昏死过去。
就在这意识即将崩溃的边缘,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难以言喻的清凉与生机的暖流,毫无征兆地在他腹中化开!是那碗浓黑苦涩的药汁!
那暖流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温柔却坚定地扩散开来。它首先涌向胸腔深处那冰冷滑腻的蠕动之源。
暖流所过之处,那如同附骨之疽的深海寒意仿佛遇到了克星,发出无声的、充满了怨毒与不甘的“嘶嘶”尖啸!蔡胥甚至能“感觉”到,那冰冷粘稠的“活物”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伤,猛地蜷缩起来,疯狂地扭动着,试图躲避那蕴含着奇异生机的暖流!暖流如同最纯净的净化之光,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法则力量,一点点地消融、驱散着那诅咒造物散发出的腐朽与恶意!那源自迷失之海的恐怖诅咒,在这股暖流面前,竟发出了恐惧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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