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屋后坡地上缓慢流淌的溪水,不声不响地往前淌着。蔡胥肩胛的伤口结了痂,又痒又硬,像糊了一块粗糙的树皮。可那皮肉底下的灼痛,却像块烙进骨头的铁,顽固地存在着。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胸腔深处那冰冷滑腻的蠕动感——来自迷失之海的诅咒造物,如同一条盘踞在心脉旁的毒蛇,每一次微弱的翻动,都带来蚀骨的恶寒和生命被缓慢吞噬的恐惧。
他不再问。七娘也绝口不提。
那碗浓黑的苦药,每天雷打不动地出现在瘸腿的矮桌上,碗沿还烫手。蔡胥端起来就灌,眉头都不皱一下。
苦涩入喉,腹中那股带着生机的暖流便如约而至,像无声的溪流,一遍遍冲刷着那深海诅咒的冰冷恶意。
每一次饮下,都像是一场无声的角力,药力暂时压服了那滑腻的邪物,也带来片刻虚弱的喘息。而丹田里鬼脸面具,药力却只是温和地抚慰,并未强行镇压,
“想活命,就松松土。”七娘那嘶哑的话,成了蔡胥每日的功课。
他拖着那把卷了刃的破锄头,跟在七娘佝偻的身影后,来到屋后那片荒坡。土地贫瘠,碎石和顽固的草根盘踞着。
七娘的动作依旧是那副慢吞吞、看着不得劲的样子。锄头落下,有时轻飘飘只刮起一层浮土,有时又笨拙地卡在石头缝里,她得费老劲才能出。汗水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进脖颈,粗布衣衫的后背洇湿深色的汗渍。
蔡胥学着。他不再像第一次那样,憋着一股蛮力狠砸下去。那反震的剧痛和胸腔内诅咒的疯狂反扑,教训足够深刻。他学着七娘的样子,沉下腰,稳住下盘,试着去感受脚下土地的脉络,感受锄头那点可怜的重量。
他挥锄,动作笨拙而缓慢,模仿着七娘那看似无用的节奏。锄刃碰到坚硬的石头或盘结的树根,他不再硬撼,而是试着把力气收一收,让锄头贴着硬物的边缘滑过,或者轻轻敲击它的侧面,寻找着那一点点的松动缝隙。
这很难。非常难。每一次调动腰背的力量,胸腔深处那被暂时压制的冰冷诅咒就像被惊醒的毒蛇,猛地扭动一下,带来一阵令人窒息的恶寒和虚弱感,仿佛生命力被瞬间抽走了一截。
汗水混着生理性的反胃感,从他紧咬的牙关边滑落,砸在脚下的尘土里。肩胛的灼痛反而在这种专注的状态下,变得像一块沉默的、滚烫的烙铁,虽痛,却不再狂躁地试图撕裂他。
七娘就在不远处,依旧慢吞吞地对付着她那块地。她似乎从不多看他一眼,但每当蔡胥因为体内诅咒的躁动而动作变形,气息紊乱,几乎要栽倒时,她那嘶哑干涩的声音总会像算准了时机一样,平平地飘过来:
“脚,生根。”
“腰,是磨盘芯子。”
“力,从土里来,顺着骨头缝走。”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砸进他混乱意识里的钉子,冰冷,首接,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指引力量。蔡胥喘着粗气,强迫自己重新沉下重心,像七娘说的那样,把脚死死“钉”进松软的泥土里,想象自己的腰是一个沉重的石磨中心,所有的力气都要围着它转。他不再试图用肩膀和手臂去抡动锄头,而是试着用腰胯那一点微小的拧转,去“带”动锄柄。每一次力量的传导,都像在与胸腔里那条滑腻的毒蛇争夺着对身体的控制权。
一次,两次……十次……百次……
动作依旧笨拙难看,效率低得可怜。但他渐渐发现,当他能将心神完全沉入这种对自身力量微妙流转的专注时,胸腔里那冰冷滑腻的蠕动感和蚀骨的恶意,竟真的被一种无形的屏障隔绝开了一些。
那诅咒生命像是被锁进了更深、更暗的角落,虽然依旧存在,但那种贪婪吞噬生命力的感觉,似乎被强行压制了。
而肩胛处的灼痛,在这种专注状态下,反而像一块沉入深潭的烙铁,虽热,却异常稳定。
这一天,天气有些闷热。蔡胥正对着地里一块半埋着的、足有脸盆大小的青灰色石头较劲。这块石头埋得很深,边缘与周围的硬土死死咬合,像长在了地上,又像他体内那盘踞不去的诅咒,顽固地吸附着他的生机。他学着七娘的样子,不再试图用锄刃去凿它,而是沉下腰,双脚稳稳地分开踩实,膝盖微曲。他双手握着锄柄,将豁了口的锄刃,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探入石头底部与硬土之间那极其狭窄、几乎看不见的缝隙里。
动作很慢,很轻。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头淌下,流进眼睛里,带来刺痛。
胸腔深处,那诅咒生命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开始不安地扭动,冰冷的恶意如同实质的寒气,试图冻结他凝聚的心神,带来一阵阵强烈的眩晕和反胃。
肩胛的灼痛也隐隐鼓胀,仿佛在呼应着诅咒的躁动。
蔡胥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味。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恶心感,将全部意志都凝聚在那锄刃与缝隙接触的毫厘之间,如同在万丈悬崖上走一根无形的钢丝。
他深吸一口气,腰胯如同缓慢转动的磨盘,开始极其细微地拧转。力量不再是爆发性的,而是如同山涧渗出的泉水,无声无息地从脚底涌起,流过绷紧的腰腿,汇聚于手臂,再沿着木柄,最终传递到那一点锄刃与石缝的接触点上。
没有硬撼,没有冲撞。只有一种持续的、如同水滴石穿般的、向内渗透的“楔”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
蔡胥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听到汗水滴落的声音,甚至能“感觉”到锄刃尖端在石缝深处与顽固的泥土和石质细微摩擦的震动。胸腔里那冰冷的诅咒扭动得更加剧烈,
恶毒的寒意几乎要冻结他的血液。他眼前阵阵发黑,全靠一股不肯倒下的意志死死支撑。
突然!
“喀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碎裂声,如同冰面下的第一道裂纹,从石头底部那紧密的咬合处传来!
这声音微小,却如同惊雷在蔡胥心中炸响!他精神猛地一振,腰腿拧转的力量在瞬间找到了一个更顺畅的出口!那持续渗透的“楔”力骤然爆发,却又被精准地约束在一条无形的轨道上!
“哗啦——!”
那块顽固的、如同诅咒般深埋土中的大青石,竟被他这看似轻描淡写、实则蕴含了全部心神与微妙力量的一撬,硬生生从大地的禁锢中撬了出来!石头翻滚着,带起一大蓬潮湿的泥土和断裂的草根,重重地砸在旁边的荒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就在石头被撬离大地的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猛地从蔡胥胸腔爆发!仿佛那盘踞的诅咒生命与这块顽固的石头有着某种诡异的联系!石头离地的反作用力,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那冰冷滑腻的诅咒核心之上!
“嘶——!”
蔡胥仿佛在灵魂深处听到了一声尖锐、怨毒、充满了无尽痛苦的嘶鸣!那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首接在他意识中响起!
胸腔内那冰冷滑腻的蠕动感骤然变得狂暴而混乱,像一条被踩中了七寸的毒蛇,疯狂地扭动、挣扎,爆发出滔天的恶意和临死反扑的凶戾!
一股冰冷粘稠、带着强烈腐朽海水腥气的黑气,如同实质的污秽,猛地从他口鼻、甚至每一个毛孔中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那黑气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令人作呕的腥臭,瞬间将他笼罩!蔡胥眼前彻底一黑,感觉自己的灵魂和生命力都在被这股爆发的污秽疯狂地抽取、污染!身体如同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向后倒去,手中的锄头早己脱手。
就在他即将被这股爆发的诅咒污秽彻底吞噬、意识即将沉入永恒的冰冷黑暗时,一只粗糙、沾满泥土和汗渍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稳稳地按在了他的后心。
是七娘!
她不知何时己无声无息地来到了他的身后。那只按在他后心的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掌心温热,甚至带着泥土的粗糙颗粒感。
没有光芒闪烁,没有气势爆发,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大地本身般的厚重与稳固。
就在那只手按下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温厚而磅礴的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喷涌出的暖流,瞬间透过蔡胥单薄的衣衫,涌入他的体内!
这股力量并不狂暴,却带着一种无可匹敌的包容与净化意志!它精准无比地找到了那从蔡胥体内喷涌而出的、代表着迷失之海诅咒本源的污秽黑气!如同最老练的农夫用锄头楔入石缝一般,以一种蔡胥无法理解、却无比玄奥的方式,瞬间“楔”入了那诅咒爆发的核心节点!
“嗤——!”
一声仿佛冷水泼进滚油的、极其轻微的湮灭声在蔡胥体内响起!
那股疯狂抽取他生命、污染他灵魂的污秽黑气,在这股温厚磅礴、如同大地母气般的力量面前,如同暴露在正午烈阳下的冰雪,发出无声的、绝望的尖啸,瞬间被消融、净化!那股刺骨的寒意和令人作呕的腥臭,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抹去,眨眼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剧痛、冰冷、污秽、吞噬感……所有源自诅咒的负面感受,如同被连根拔起的毒草,瞬间从蔡胥的身体和灵魂中被剥离!一种前所未有的、难以言喻的轻松感和纯净感,如同温暖的泉水,瞬间充盈了他西肢百骸!仿佛压在心头和灵魂上的万钧巨石被骤然移开,连呼吸都变得无比顺畅、无比甘甜!
而丹田里的鬼脸面具,在这股温厚磅礴的力量涌入时,非但没有被压制,反而像是遇到了某种熟悉的、同源的力量,微微震颤了一下,随即安静下来,灼痛感依旧清晰,却不再有丝毫暴戾,反而透出一种……奇异的、被安抚后的平静?
蔡胥浑身脱力,双腿一软,就要向前栽倒。
那只按在他后心的手,却稳稳地托住了他下沉的身体。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撑。
蔡胥艰难地喘息着,胸腔里是劫后余生的空灵和轻松,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捂住肩胛——那里,灼痛依旧,却不再有诅咒带来的阴冷纠缠。他转过头。
七娘就站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她依旧佝偻着背,花白的头发被汗水打湿,凌乱地贴在额角,脸上沾着泥点,粗布衣衫也被汗水浸透了大半。那张被岁月刻满风霜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深潭般的麻木和平静,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按,只是随手扶了一把快要摔倒的人。
浑浊的目光掠过蔡胥惨白汗湿却透着异样轻松的脸,落在他那只捂住肩胛的手上,又扫了一眼地上那块被撬出的、沾满新鲜泥土的大青石。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平淡:
“石头撬出来了。里面的‘脏东西’,也清了。”
说完,她那只按在蔡胥后心的手,极其自然地收了回去,仿佛只是掸掉了一粒灰尘。然后,她不再看蔡胥,浑浊的目光似乎在丹田的位置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深潭般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像是认出了一个沉寂多年的……老相识?但这光芒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她弯下腰,捡起自己那把豁口的旧锄头,扛在肩上,步履蹒跚地走向坡地另一头,继续对付起那些顽强的杂草,动作依旧是那慢吞吞、看着不得劲的样子。
阳光落在她佝偻的背影上,落在她肩上那把破旧的锄头上,落在她沾满泥土的裤脚上。蔡胥站在原地,后背残留着那只粗糙手掌按下的温热触感,体内那纠缠他多日、如同附骨之疽的深海诅咒被彻底祛除后的空灵感还清晰无比。
他看着七娘那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身影,看着她笨拙地挥动锄头,看着地上那块被自己撬出的大青石……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劫后余生的狂喜、难以言喻的感激和更深沉谜团的酸涩温热,猛地冲上他的鼻尖,瞬间模糊了视线。
石头撬出来了。里面的‘脏东西’,也清了。
这话,像她熬的药,像她教的锄地,没有惊天动地,没有光芒万丈。朴实得像脚下的泥土,却带着一种能撬动山峦、净化邪祟的力量。而她看向自己丹田那转瞬即逝的复杂眼神,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更深、更沉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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