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场的喧嚣彻底沉入了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鹰眼几人身影早己不见，只留下盐工收拾狼藉的微弱声响，和摇曳火把投下的、在坑洼地面上跳动的鬼影。
萱萱小小的身子还粘在稍远的泥地里，几粒盐晶在她沾满泥污的小手指间扒拉着，摆弄成一个谁也看不懂的符咒形状。
老王依旧像生根在浊水洼边的一截枯木，佝偻僵立。
浑浊无光的眼珠子茫然地刺在水面上漂荡的油腥波光里，仿佛能从那儿捞出些早己沉底的、血淋淋的碎骨渣子。
他那骨节粗大、布满厚茧和裂口的手，正死死抠掐着衣角上一处几乎磨烂了的旧补丁。
那补丁形状模糊怪异，像是断折的矛尖，又像残缺的“甲”字，深深烙着一段不可磨灭的行伍过往。
沈墨的身影被沉甸甸的暮色拉长，悄然靠了过来。
“老王，”
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水边阴湿气重，你身上那几处旧伤，别在这儿硬撑着了。回头我让萱萱捣点草药，给你敷上。”
老王身子猛地一哆嗦，整个人像被烙铁烫了脚底！
他迟钝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半边身子，浑浊的眼珠在昏昧光线下吃力地对焦了好一阵，
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才挤出一种混杂了惊惶、迷茫和强行堆砌出来的感激：
“沈…沈秀才？哎！哎！劳你…劳你挂心了！多谢！
真是多谢你那天晚上……咳！不是你，我们哥几个早被剁成馅儿了！”
他声音干裂嘶哑，同时那只死攥着补丁、指关节都掐得发白的手，触电般猛地往屁股后头塞！
沈墨的目光像冰冷的羽毛，从那只慌乱躲藏的手上轻轻拂过，
最终停留在那片因用力抠扯而更显扭曲的补丁印记上，停了那么一瞬。
他的声音压低了，掺进了一点恰如其分的迷惑，如同细小的冰屑，无声无息地渗进老王的耳蜗：
“说起来怪事，黑市那会儿老孙头…好像跟你聊天时冒过一句什么‘流蝇营’？腔调古古怪怪的。
老王，这难不成是你们当年在哪家山头响马挂过号的铺子名头？”
“流…………流蝇营——？！！”
老王喉咙里猛地挤出一声短促到变调的、如同濒死鸡鸭被捏住脖子的嘶鸣！
瞬间！
他枯树皮般的老脸，刷地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
白惨惨的，如同刚从墓穴里掘出的裹尸布！
两只浑浊的眼珠子暴凸而出，瞳孔在极度的骇然中骤然缩成米粒大小，一股子混杂着活见鬼的恐怖和深入骨髓的、被扒皮抽筋般的剧痛冲击在里面轰然炸开！
佝偻的脊背像拉满了突然崩断的硬弓，咔嚓一声挺得笔首！
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钉板狠狠拍中，从头发丝僵到脚底板！
连吸进去的那半口气都卡死在嗓子眼，只剩下喉咙里咯咯的、破风箱濒死般的抽响！
那只藏在身后的手，攥得如同烧红的铁块，指甲深深抠进掌心那块象征着旧日烙印的破布补丁里，几乎要将它连同底下那块皮肉一起，狠狠掰断、撕碎！
这三个字！
如同三枚烧得通红滚烫、淬着剧毒的大铁钉，顺着天灵盖狠狠楔进了那腐烂缝合了几十年的、布满狰狞血痂的旧伤口深处！
将某些埋在尸骸泥沼里、早己长满了毒刺和怨恨的过往烙印，连着筋带着肉、裹着淋漓血水，硬生生从骨髓深处扯了出来，丢进了此刻冰冷死寂的暮光里曝晒！
“什…什…什幺营…流…流我…”老王喉咙里滚出的声音破碎不成调，抖得仿佛筛糠，嘶哑得像是砂砾在破铁片上摩擦，
“沈…沈秀才…你…你定是听…听叉劈了…岔劈了！！哪…哪有什么蝇营狗盗的玩意儿…咳咳！咳咳！咳呕——！！！”
惊恐欲绝的辩白，瞬间被一股歇斯底里、撕裂心肺般的剧烈呛咳彻底吞噬！
他整个人弓得像只煮熟的虾子，猛地蜷缩扑倒在地，身体疯狂抽搐痉挛！咳得撕心裂肺、涕泪齐飙！
青紫色的脸膛因窒息和抽搐而扭曲变形，脖颈和额头上的青筋如同粗大的蚯蚓般暴突蠕动！
那咳嗽声带着血沫的腥气，像是要将整个肺连同里面的陈旧暗伤，一同从喉咙里撕裂、呕吐出来！
这咳嗽，来得太狠！太急！太假！
彻底超出了任何“旧疾复发”应有的限度，分明是绝望之下，用性命当幕布仓皇遮掩的愚拙表演！
沈墨一步踏前，手臂伸出，看似稳稳地扶住了老王因猛烈蜷缩咳嗽而剧烈起伏的肩膀。
那接触之处传来的，是掌心下枯瘦躯壳里汹涌澎湃、如同海啸地震般的无边恐惧和濒死般的战栗！
沈墨的视线落在老王剧烈抽搐的、沾满涎水和眼泪鼻涕的浑浊侧脸上，声音依旧平静得近乎冷酷，甚至恰到好处地糅进了一丝探究的疑虑：
“哦？是听岔了？老王你这咳得……”
他顿了顿，目光似无意地扫过老王死死抠进泥土、还揪着衣角补丁的手，
“像是要掏心掏肺似的，莫不是这洼地的阴水寒气，真勾发了你旧年在军伍里积下的沉疴暗伤？”
监工棚口那片浓得如同墨汁的黑暗里，不知何时己立着一个无声的影子。
是鹞子。
他像是一道从幽冥地里凝聚出来的、冰冷的石像阴影，无声无息地黏在门廊最深的阴影边缘。
跳动的火把微光，吝啬地只染亮了他小半张苍白的侧脸轮廓，以及那深嵌眼窝、此刻正眯缝起来，闪烁着幽冷毒蛇般的瞳孔。
那目光，如同淬炼过的、冰冷的探针，没有半分情绪波动，却带着一种能将人骨子缝都刮开的审察力，
穿透渐渐浓稠的夜雾，牢牢地钉死在浊水洼边那个蜷缩在地、咳得像要把命都呕出去的佝偻身影——
以及那个看似在关切搀扶、却隐在昏暗光影里、难辨神情的沈墨背上。
棚内更深沉的黑暗中，隐隐传来一声极细微的、硬物挤压紫檀木发出的细微“咯吱”响动。
一道沉重如花岗岩、饱含凶戾与无声审视的目光，如同无形的碾盘，沉沉地升起，笼罩在这片骤然被血腥旧伤撕裂的矿场洼地上方。
黑夜如同倾倒的铁水，滚烫粘稠地泼下来，迅速覆盖、冷却、凝固，将一切挣扎与秘密封存其中，等待着下一轮更加残酷的揭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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