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金铢与墨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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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金铢与墨痕

 

几天后,一群骡马踏着黎明的死寂,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黑石山矿场。

骡马背上驮着的,是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麻袋。

而新法“分卤”之后熬出的那一批盐,就在其中。

没有喧嚣,没有刀光剑影,只有骡掌踏在湿滑矿渣上的轻微噗响和押运汉子低沉的吆喝。

目的地是何处?如同矿洞深处挖掘出的矿石,沉入不可知的黑暗。

矿场内,那间用作议事的简陋棚屋。

松油火把的光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巨大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散不尽的烟草辛辣和土腥味。

中央那口原本堆着半筐盐样品的箩筐己经空了。

一只套着玄铁扳指的枯瘦右手,正慢条斯理地将几锭铸成“亨通商号”印记的、沉甸甸的官银金元宝,一枚一枚,用指腹仔细掂量着分量,

然后“当啷”一声,轻轻丢进脚旁一个敞开口的、分量不轻的粗制皮口袋里。

口袋半满,里面己经有不少黄灿灿的硬物。

独眼老蝎坐在一张粗木凳上,那只仅存的独眼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凶光,死死盯着那些跳荡的金色光芒,蒲扇般的大手忍不住搓了几下,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能听到他咽口水的咕哝声。

他旁边放着的另一个粗糙陶盆里,则是一些杂乱的、成色不一的碎银角子和铜钱。

“比往日,多了三成半。”

鹰眼的声音在寂静里响起,依旧沙哑低沉,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水面上,清晰异常。

他又拈起一块略小的金锭,在眼前转了转,烟锅里的火星在昏暗光线下明灭不定。

“上边那位姓陈的管事…亲口说的,这盐,白净了三分,少了两分苦气,‘盐脚’少了,显是下过工夫淘沥过,比官盐也不差。”

他抬眼,目光在氤氲的烟雾后扫过老蝎那张因兴奋而泛着油光的脸,最终落在角落里如同影子般贴墙而立的鹞子身上。

“他问咱们,‘可是换了新把式的灶夫?’。”

老蝎咧嘴,露出一口黄牙,独眼眯缝着:“管他娘的新把式旧把式,钱多就是好把式!鹰爷,您这……”

鹰眼没理会老蝎的兴奋,枯爪捏着那枚小金锭,看向阴影里的鹞子:“我回他,‘是,寻了个懂点新路数的灶夫,试了几次手,有点门道。’”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在复述一件不相干的小事。

“那管事也就点点头,没再多嘴问。”

棚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金锭落入皮袋的闷响和火把燃烧的噼啪。

皮袋口的金色越来越多,沉甸甸的,压得空气都有些凝滞。

阴影里,鹞子的身形动了动。

他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深陷的眼窝在昏黄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更加幽黑。

他缓缓向前踱出半步,身影终于从最浓的影子里剥离出来一点,露出靛蓝短褂的下摆和那双插在牛皮带上的、锃亮冰冷的铁签子尖。

他那冰冷的、不含感情的目光如同两条冻僵的毒蛇,缓缓从那一口袋耀眼的、闪烁着光泽的金锭上爬过,然后,落在了鹰眼那只捻动金锭的枯爪上。

“钱…是好东西。”

鹞子的声音像生锈的薄铁皮摩擦,平平板板,却在死寂中透着异样的刺耳和清醒。

“能让饿鬼吃撑,也能招来真正的豺狼。”

他微微偏头,目光穿透烟雾,如同实质般钉在鹰眼脸上:“他…是懂‘新路数’的灶夫?”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子砸在石板地上,“还是披着灶夫皮的…别的什么?

他懂那种炸裂的玩意儿,如今又能翻弄盐卤生出金子…鹰爷,您觉得这样的人,是我们手里的这把柴刀吗?还是准备哪天夜里…反手就劈开我们脑壳的斧头?

况且…连那管事都嗅出了不一样!一个新来‘灶夫’就能让盐质大异?他信了么?我们信么?”

他最后两句话,声音陡然加重,如同冰面上骤然裂开的细纹,带着一种洞悉而冷酷的质疑!

鹰眼捻动金锭的手指,毫无预兆地停顿了!就那么悬在金锭上方半寸,仿佛一瞬间冻结在空气里。

烟锅里的火星依旧缓缓燃烧,烟雾缭绕中,他脸上的肌肉似乎极其轻微地绷紧了一瞬,那张如同生铁浇铸的、线条硬朗的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那狭长眼缝深处,一丝如同寒潭深处的暗流般的厉芒,极快地一闪而逝!

“斧头也得有地方劈下去。”

鹰眼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像在压抑着什么。

他手腕一翻,那枚小金锭“当啷”一声落入皮袋,发出沉甸甸的闷响。

“先攥紧了他肚子里的东西。至于他…”

他抓起那粗麻皮口袋的扎绳,手腕一抖,动作流畅有力地将敞口扎紧,口袋沉重地坠在他脚边,发出金铢摩擦的悦耳又危险的声音。

“找个铁箍子,一寸一寸地把他勒紧了便是。”说完,他抬起那只枯瘦如鹰爪、套着玄铁扳指的手,随意地向门外挥了挥。

老蝎得到示意,那张凶残的大脸上挤出谄媚却粗糙的笑,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了地上那分量十足、装满金锭的粗皮口袋!

他的身体甚至被这巨大的财富带得往前踉跄了一下。

他将皮袋紧紧抱在怀里,另一只手则端起装满散碎银钱和铜子的陶盆,动作迅捷又贪婪地退了出去,像是抱着一颗随时会炸开的金疙瘩。

粗重的呼吸声中,只剩下沉重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棚外的黑暗中。

鹞子无声地看着老蝎抱着财富消失的方向,又缓缓地、将那双冰冷无波的眼珠,缓缓转回到鹰眼身上。

他没再开口,但那目光里的意味,比任何质疑都更加刺骨、更加深邃。

像一张早己编织好的、充满不详预感的罗网,无声地张开。

鹰眼仿佛没有察觉到这刺人的注视。

他嘬了一口紫檀烟杆,一股浓浊的烟草混着松油烟臭的烟雾喷薄而出,模糊了他眼前的一切。

七号板屋。

与外面矿场的污浊腥咸相比,这里勉强算得上一方净土——如果忽略那无处不在的灰尘、角落堆积的朽草和空气中永远飘散的若有若无的劣质烟土和汗酸混合气味的话。

靠窗那条三条腿、用石块勉强垫稳的破木桌,被人仔细擦拭过了大半边。

桌面上厚厚的积尘被抹去,露出了粗糙原木的本色。

桌面上摆着两样与这污秽矿场格格不入的东西。

一样,是那方被挪到角落、依旧透着不祥暗红的石砚。

另一样,是刻着“盐血霸据天下盐”的竹简残片。

桌子的另一边,却换了新景致。

沈墨端坐在那三条腿的桌子一侧,神情专注。

他手里拿着一截边缘烧焦变硬的木炭条。

桌子靠他那边的木板,被他擦得较为干净,露出一片相对平滑的底色。

萱萱就在他怀里,小小的身子,高度刚好够她平视桌面。

她那双总是映着火堆倒影、跳跃着奇异光芒的大眼睛,此刻少见地流露出一种近乎肃穆的专注,紧紧地盯着沈墨手里那截黑乎乎的木炭条,和她面前的桌面。

“喏,”沈墨的声音低沉而平稳,“看得清吗?这是个‘日’字。”

他用那截木炭条,在平滑的木桌上,用力地划下一条横线。然后又在那横线下方,干净利落地划了一个几乎闭合的方框。

一个端端正正、极其朴拙、却又无比清晰的大篆“日”字,凝固在微微反光的木头纹路上。

沈墨轻轻移开了手。他垂着眼,看着萱萱那张在昏黄灯火下显得格外认真、小嘴微微抿紧的小脸。

“日头照常升起,哪怕地底埋着尸山血海,说的就是这个字。”他轻轻点了点那个木炭刻画的“日”字。

萱萱没有立刻吭声,她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牢牢锁着那个炭黑的“日”字。

长长的眼睫眨动了几下,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地、艰难地理解这简单的几条炭痕与天空那个会发光发热的巨大火球之间的联系。

油灯的光在她清澈的瞳孔里跳跃,里面似乎有些困惑,又有些前所未有的新奇光亮在缓慢凝聚。

沈墨没有催促。

他抬起眼,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如同无边无际的污浊泥淖,将这片被诅咒的矿场连同那些浸满血泪的过往一同埋葬。

萱萱小小的身子纹丝不动,只有那只沾了些泥土、但依旧能看出皮肤异常白皙的小手,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试探着、迟疑地伸了出来。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着,带着一种几乎本能的渴望和稚嫩的笨拙,悬停在那桌面沈墨刚刚挪开手的空白上方。

那根纤细的食指,终于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粗糙的、带着木刺的桌面。

指尖点住一点,然后,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学着沈墨刚才的动作轨迹,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在粗糙不平的木板上,刻下属于自己的痕迹——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却透着惊人专注与力量感的——

“日”。

淡淡的炭粉沾上了她的指尖,晕开一小块模糊的墨色。

油灯的光焰骤然跳动了一下,光影在桌面上扭曲摇晃。

萱萱的脸在火光下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完成某种仪式的满足感。

但她那双此刻低垂着、盯着自己沾着淡淡黑色粉末的指尖的眼睛深处,原本跳动的光芒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沉淀了下来。

窗外矿场的风呜咽着穿过板屋缝隙。

鹞子那双如同窥伺幽潭毒蛇般的眼睛,正透过木板的缝隙,将那一豆灯火下伏案描摹的瘦小身影,和那书写的姿态,无声地收进漆黑的瞳孔深处。

那瞳孔如同两口吸纳了过多墨汁的深井,愈发幽暗冰冷。

夜的帷幕沉甸甸地落下,覆盖着矿渣堆积的角落,覆盖着暗红沉寂的石砚,覆盖着桌上那个小小的、深色的“日”字倒影,也覆盖着木板缝隙外那无声凝聚的冰冷视线。

唯有那炭痕,在微弱的光下,留下了一道比夜色更深的、无声燃烧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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