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重那句“该换台子了”,如同冰冷的判词,砸落在这片天地。
沈墨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沉默的目光落在萧重那张脸上。
这张脸在边关的风沙里磨砺得粗粝异常,
黝黑、皴裂,仿佛戈壁滩里被风蚀了百年的胡杨树干。
额角、鼻翼、下颌,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细碎伤痕。
嘴唇干裂起皮,胡茬硬得似钢针。
这绝不是在京师或富庶之地养尊处优的天潢贵胄该有的模样。
一个姓萧的贵胄子弟,能跑到宁夏镇这苦寒边地,把自己熬成这副模样……
他对萧重的第一观感,谈不上反感,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
在乱世中还肯亲自下场、守土戍边的军人的,
尊重?或者说,是对其坚韧的一种理解。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过风声:
“跟你走,可以。”
沈墨的目光转向那些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面黄肌瘦的盐工。
“但你刚才说——让他们哪来的回哪去?”
“他们回得去吗?”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绝望麻木的脸:
“盐碱滩的盐工,大多数是无家可归的流民。
他们有的家里受了灾,有的家里遭了病,有些家里被鞑子光顾,有的…”
他想到自己,想到了自己的那个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缓了缓,他又指向几个身上还带着搬运石块留下青紫淤痕的人:
“那几个,正是逃荒来的,沿途饿死得只剩一口气。”
他收回目光,看向萧重那双炭丸似的眼睛,语调依旧平淡:
“你让他们往哪回?回荒野喂狼?”
“边军屯垦戍边,本就军政一体。”
沈墨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现实感,仿佛在陈述最朴素的道理:
“把这些没处去的人收编,纳入军屯,
青壮可编入辅兵、工兵营,开采盐矿硝石、修墙筑堡、煮盐熬硝!
盐,能供边军自用,多出来的换成粮食、药材!”
他顿了顿,加重了一点语气:
“总比你把他们驱赶出去自生自灭要强。
再说了,你的兵……饿着肚子能守土嘛。”
萧重脸上的冷酷微微一滞。
他那双眼睛锐利地打量着沈墨。
这番话……简洁,却刀刀见血!
抛开那些家国大义的空话,首接戳在军需粮饷、营兵用度的根本痛处!
屯军!自给自足!省下了长途转运粮盐的损耗,甚至能反哺军需!
这酸秀才想的……竟是这条实际的生财、强军的路子?!
很土。
但,似乎真他妈有点道理!
萧重眉头紧紧锁起,眼中光芒急速闪烁着,权衡利弊。
他猛地抬手揉了揉被风吹得发疼的皴裂脸颊,沉声道:
“有点意思!这事……老子一个人说了不算!”
他习惯性地用拳头捶了下自己胸口护心镜位置,发出沉闷的“铛”一声。
“得报总督大人定夺!”
他目光扫过身边肃立的亲兵,指了一个:
“你!带一半兄弟留下!守着这矿!”
“在我带着总督府军令回来之前——”
他猛地盯向那些眼神飘忽的盐工汉子,语气森然:
“谁敢乱动这里一砖一瓦!一捧盐!一个字——杀!”
“是!” 那亲兵捶胸应诺。
“至于你——”
萧重转头看向沈墨,语气不容商量,带着行军途中特有的干脆,
“现在就跟老子走!总督府在宁夏卫,路远!”
“不着急。”沈墨淡淡道。
萧重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
沈墨指了指那还在冒烟的坑和旁边临时搭建的窝棚:
“留一晚。等……明天。”
“等你妈个——”
萧重粗口就要脱口而出,眼神陡然变得凶狠!
留一晚?
这鬼地方刚炸了“妖雷”,暴露无遗!
鹰眼背后那帮见不得光的王八蛋指不定就躲在哪个犄角旮旯盯着!
等明天?黄花菜都凉了!给敌人送开席的机会吗?
这酸秀才是不是读书读傻了?真以为靠他那点硝石硫磺能无敌了?
“老子不管你明天要耍什么妖法!”
萧重一步踏前,带着强烈的压迫感,“现在!立刻!马上!给老子走!”
他眼神扫过身边的亲兵,那意图不言而喻——再废话,绑了扛走!
沈墨读懂了那双眼中不容置疑的决心和潜藏的焦急。
在绝对的力量和权力面前,他没有选择,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沉默了一瞬,目光转向老王、柱子、老丁这几个眼神复杂的汉子。
“跟我走吧。”
沈墨的声音很平静,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离开这儿。”
他的目光落在老王那张因悲痛和愤怒而扭曲、此刻却一片茫然的脸上:
“你们想要的那个公道——”
沈墨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力量:
“我……帮你们讨!”
柱子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我跟你走,沈秀才!”他抹了把脸上的泥土。
老王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死死盯着沈墨!那双被仇恨染红的眼睛深处,翻腾着剧烈的挣扎!
公道?
他?这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酸秀才?
凭什么?拿什么讨?
可……自己还有的选吗?
要么被萧重押去开山营填沟!
要么……被鹰眼背后的人灭口!
绝望的窒息感几乎将他吞噬!
“干了——!”
老王猛地一声嘶吼,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脖颈上青筋暴起!
他“噗通”一声,对着沈墨的方向单膝跪倒在地!
膝盖砸在土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老王……带着身边这十几号老兄弟!”
他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悲壮,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从今往后!命!卖给你沈秀才了!”
“水里火里!生死由命!”
柱子也紧跟着跪下:“跟着沈秀才!”
老丁、马鞭……一个个血性的汉子,眼神复杂地互相看了一眼,
又看向老王那决绝的背影,
最终,一个接一个,沉默地单膝跪倒,在那片萧瑟寒风中跪成了一片!
沈墨看着这一幕,眼神中看出来是悲是喜。
“老王,柱子,你们快起来吧,我一个穷酸秀才,何德何能!”说着,他上前拉起老王他们。
萧重眉头紧锁地看着这一幕,眼神闪烁不定。
这酸秀才……有点邪性!
几句话,竟能收了这么一帮狠厉滚刀肉?
“行了!”
萧重不耐烦地挥手,打断这无声的投靠仪式,
“要跪以后跪!酸秀才,人你也收了!该走了!”
沈墨没理他催促的目光,转身走向七号棚。
“稍等,我去接个人。”
就在这时!
那个临时搭建、用于给他捣鼓“响声”的小棚子的门帘,无声无息地推开了一道缝!
一个瘦小的身影,像只沾满灶灰的小灰老鼠,
悄无声息地滑溜出来,紧贴着门帘站定。
她抬起沾满泥污的小脸,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哥?”
细细的声音,带着点怯生生的呼唤。
这声轻唤,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
瞬间打破了现场紧绷的沉寂!
正要发怒的萧重!
刚站起来的老王、柱子他们!
对前方一片茫然的鹰眼、鹞子、老蝎他们!
所有目光!
骤然!
齐刷刷地!
死死钉在了那个如同凭空出现的小小身影上!
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
她什么时候……躲在那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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