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织厂的机器轰鸣像是扎进林英杰脑子里的钢针，三百包特等棉纱被截胡，走私西药的车队全军覆没，连藏在车队里的私房银锭都被霍安霆抄了个干净。
书房里，三井洋行催货的电报和青帮索要安家费的恐吓信堆在桌上，像索命的符咒。
“张癞子这个蠢货！”林英杰一脚踹翻雕花檀木椅，椅子腿撞在镶贝螺钿的博古架上，哗啦碎了一地。“霍安霆！苏丽雯！”
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球爬满血丝，“断我财路我要你们拿命填。”
他抓起桌上专线电话的摇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接‘老烟枪！”
电话接通，林英杰声音嘶哑，透着孤注一掷的疯狂，“疤面虎折了，黑皮也栽了，老子手头能动弹的就剩你这把老骨头了！
苏家纺织厂，对，就是苏丽雯那贱人现在蹦跶的地方！今晚，带齐你的人马，给我砸！新上的机器，有多少砸多少，车间仓库全他妈点了，动静越大越好。我要让霍安霆看看，他护着的，是座烧不起来的破庙还是他妈的活棺材！钱？办成了，双倍！不，三倍！老子豁出去了！”
话筒那边沉默片刻，传来一个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林老板，霍安霆的兵…刚端了车队，机枪架着呢。”
“怕了？”林英杰狞笑，“他那点兵能天天蹲在破厂里？苏丽雯刚得罪了三井，日本人那边我兜着！机不可失！干不干？不干，疤面虎和黑皮的下场，就是你的榜样！”
电话那头呼吸粗重起来，半晌，沙哑的声音透出狠戾，“干，但得加钱，先付一半现大洋，我手下兄弟要安家！”
“好！周福拿钱，”林英杰厉声吼道。
周福哆嗦着捧出一个沉甸甸的麂皮袋，林英杰抓过袋子，对着话筒，“钱马上送到，记住，天亮之前我要苏氏纺织厂变成一堆冒烟的焦炭，苏丽雯那贱人死活不论！”
---
纺织厂乙号车间灯火通明。
王伯带着几个老师傅围在一台改装过的“克虏伯”纺机旁，机器以远超常规的速度飞转，纱锭拉出的细纱几乎连成一片银亮的光带，断头指示灯一片沉寂。
“神了！苏小姐，这速度，顶得上三台老劳森！”李技师兴奋地搓着手，看着记录板上的产量数字蹭蹭上涨。
苏丽雯没看机器，目光落在摊开的账册上。
福伯低声汇报：“盘尼西林那批货，霍司令那边清点完了，扣下了。林英杰存在汇丰的最后一笔款子，刚被划走，去向不明。”
“他狗急跳墙了。”苏丽雯合上账册，声音平静无波，“通知护厂队，今晚加双岗，重点守新机器和仓库，所有门窗检查一遍，锁死。”
“是！”福伯应声，脸上忧色重重，“小姐，林英杰心黑手狠，会不会…”
“他会，”苏丽雯打断他，站起身，“让大家干完手头的活，提前收工，关好门窗，都回去。留在厂里不安全。”
工人们得了提前下工的通知，虽有些诧异，但想到最近不太平，都麻利地收拾东西离开。
喧嚣的厂区很快沉寂下来，只剩下机器冷却时金属收缩的细微噼啪声和巡逻护厂队沉重的脚步声。。
苏丽雯没走，她留在厂部二楼那间狭小的办公室。
桌上摊着厂区平面图，图上几个关键位置被她用红笔重重圈出，新机器集中的丙号车间、存放特等棉纱和染料的仓库、靠近后墙便于潜入的原料堆放区。
窗开着一条缝，带着黄浦江水腥气的夜风吹进来，撩动桌上如豆的油灯火苗，她手里握着一根从报废织机上拆下的精钢梭子，冰凉沉重棱角分明。
福伯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进来，“小姐，多少吃点，熬着不是办法。”
苏丽雯接过碗，没动筷子。她侧耳倾听着窗外深沉的夜色，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野狗的吠叫，更衬得厂区死寂。“护厂队多少人？”
“算上老耿头他们几个码头过来的，能打的…二十二个。”福伯叹气，“家伙只有木棍和几把老旧的砍刀。”
“够了，”苏丽雯放下碗，拿起钢梭，指腹着冰冷的棱角，“守住大门和围墙豁口。听到动静别硬拼，放他们进来。”
“放进来？”福伯失声。
“瓮中捉鳖。”苏丽雯眼神冷冽，“厂区地形我们熟，告诉老耿头听我哨声。”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
“哗啦——！”
靠近后墙原料堆放区的位置，一声刺耳的玻璃碎裂声骤然划破死寂，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闷响和几声压低的呼喝。
“后墙有人翻进来了，”厂区里响起护厂队示警的铜锣声，急促刺耳。
几乎在锣声响起的同时，工厂正门方向猛地传来“轰”的一声巨响，沉重的包铁木门被巨大的撞击力轰开，木屑纷飞。
十几个手持斧头、砍刀的黑影嚎叫着冲了进来，为首一个干瘦老头，驼着背，手里却提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日本武士刀，正是老烟枪。
“给我砸，见机器就砸，点火！”老烟枪声音沙哑，如同夜枭。
混混们狂叫着扑向最近的车间门窗，斧头砍砸声玻璃碎裂声刺耳响起。
“拦住他们，”护厂队长老耿头带着七八个汉子从暗处冲出，挥舞着木棍砍刀迎了上去。
双方瞬间撞在一起，怒骂声、惨叫声、金属碰撞声乱成一团，大门处成了血腥的绞肉场。
混乱中，另一股约莫十人的黑影如同鬼魅，避开正门战团，贴着墙根阴影，飞快地扑向灯火通明的丙号车间，那里，崭新的克虏伯纺机静静伫立。
车间大门虚掩着，领头的混混一脚踹开，狞笑着挥起斧头冲向最近一台机器。
“咻——！”
一声尖锐刺耳的哨音，在空旷的车间里激起刺耳的回响。
哨音响起的刹那，车间顶棚几盏大功率电灯“啪”地同时熄灭，整个车间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冲进来的混混们眼前一黑，动作猛地一滞。
“操，灯！”
“小心埋伏！”
就在他们惊疑的瞬间，黑暗深处，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捕食的猎豹，动了！
苏丽雯从一台巨大的浆纱机后闪出，深青色的身影在黑暗中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
她速度极快，脚步无声，瞬间贴近骂骂咧咧的混混侧面，手中那根沉重的精钢梭子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狠辣地砸在混混持斧的手腕上。
“咔嚓！”
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
“啊——！”混混发出凄厉的惨嚎，斧头当啷坠地。
苏丽雯动作毫不停滞，旋身，钢梭顺势横扫。
“砰！”闷响。那混混哼都没哼，首挺挺栽倒。
“点子硬，抄家伙围了她。”一个混混头目反应过来，惊怒交加地吼道。
剩下的七八个混混立刻放弃砸机器，红着眼，挥舞着砍刀钢管，嚎叫着扑向苏丽雯所在的方位。
苏丽雯眼神冰冷，不退反进，她利用车间里林立的机器和设备作为掩体，身形在黑暗中飘忽不定。
钢梭在她手中化作致命的毒蛇，每一次挥出都刁钻狠辣，专攻关节、手腕、咽喉。
“铛！”钢梭架住劈来的砍刀，火星迸溅！苏丽雯手腕一抖，一股巧劲震开刀锋，钢梭尖头如毒牙反噬，狠狠扎进混混持刀手臂的肘窝。
“呃啊！”混混手臂瞬间酸麻，砍刀脱手。
侧面，一根钢管带着风声砸向苏丽雯后脑，她仿佛背后长眼，矮身疾闪，钢管擦着她发梢掠过，重重砸在浆纱机的铁架上，发出巨大的嗡鸣。
苏丽雯顺势一个扫堂腿，将偷袭者狠狠绊倒，钢梭紧随其后，重重敲在其后颈。
又倒一个！
她如同黑暗中的舞者，在机器的缝隙间穿行，每一次停顿都伴随着一声闷哼或惨叫。
钢梭染血，在她手中翻飞，精准地瓦解着对手的攻击力，但围攻的混混太多，刀光棍影密不透风。
“嗤啦！”苏丽雯闪避稍慢，左臂衣袖被一把匕首划开，血珠瞬间渗出，在深青布料上洇开一片深色。剧痛让她动作微滞。
“她受伤了，上！”混混头目狞笑，看准机会，手中砍刀一个力劈华山，朝着苏丽雯当头斩下！势大力沉！
苏丽雯刚格开侧面袭来的木棍，旧力己尽，新力未生，眼看刀锋临头。
千钧一发！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如同炸雷在车间里爆开。
混混头目高举砍刀的手臂猛地爆开一团血雾，整条小臂被威力巨大的子弹撕断，断臂和砍刀一起飞了出去。
“啊！”撕心裂肺的惨叫盖过了所有声音。
枪声余音未绝，车间顶棚的几盏大灯“啪”地再次全部亮起，刺目的白光瞬间将车间照得如同白昼。
所有人都被这骤然的强光和恐怖的枪声惊呆了，混混们僵在原地，惊恐地看着他们头目抱着断臂处在地上翻滚哀嚎，血喷溅得到处都是。
车间大门处，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那里，深墨绿色的将校呢大衣下摆被夜风吹起，肩章上的将星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霍安霆手中，一把硕大的银色M1911手枪枪口，还飘散着一缕淡蓝的硝烟。
他身后，宋岩带着数十名荷枪实弹的士兵如同潮水般涌入，黑洞洞的枪口瞬间锁定了车间里每一个还能站着的混混。
“缴械，反抗者，死。”霍安霆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
“哐当！”“当啷！”幸存的混混们魂飞魄散，手里的家伙扔了一地，抱着头跪倒在地，抖如筛糠。
霍安霆的目光越过满地狼藉和哀嚎的混混，落在苏丽雯身上。
她站在一台染缸旁，深青色的旗袍左臂被划破，一道寸许长的伤口正缓缓渗出血迹，染红了布料。
她手中紧握着那根染血的钢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脸色在强光下显得异常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沉静冰冷，如同浸在寒潭中的黑曜石。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霍安霆的视线在她手臂的伤口上停留了一瞬，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清理现场，”霍安霆对宋岩下令，声音恢复平首，听不出情绪。
他迈步，朝着苏丽雯走去。军靴踏过沾染血迹的水磨石地面，发出沉稳的回响。
宋岩指挥士兵迅速将地上哀嚎的混混头目拖走，其余混混被缴械捆绑，押出车间。
霍安霆停在苏丽雯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力。他伸出手，目标却不是她受伤的手臂，而是她手中紧握的那根染血的钢梭。
苏丽雯手指微紧，没有立刻松开。
霍安霆的手悬在半空，深邃的目光看着她，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苏丽雯指尖的力道缓缓松开。霍安霆拿过那根沉甸甸棱角锋利的钢梭，冰冷的金属表面还带着她掌心的微温和她敌人的血。
他掂了掂，目光扫过梭尖凝固的血块和棱角处细微的撞击凹痕。
“军用级的淬火钢，硬度韧性都够。棱角开了锋？”霍安霆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是疑问还是陈述。
“废料堆里捡的，磨了磨。”苏丽雯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激战后的微喘，她没看霍安霆，目光落在自己手臂渗血的伤口上。
霍安霆将钢梭递给身后的士兵：“收好。”
他这才看向她手臂的伤，眉头再次蹙起，“伤了？”
“皮外伤，”苏丽雯抬手想按住伤口，动作牵动痛处，让她几不可察地吸了口气。
霍安霆没再说话，解下自己颈间墨绿色的呢绒围巾，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苏丽雯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硝烟皮革和淡淡血腥气的冷冽气息。
他拿起围巾没有询问，首接绕过她受伤的左臂上臂，快速而稳固地缠绕、打结。力道适中，既压迫止血，又不至于阻断血流，围巾的墨绿色迅速被暗红的血渍浸染开一小片。
苏丽雯身体微僵，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霍安霆按住肩膀。
那只手沉稳有力，带着不容抗拒的温热。隔着薄薄的衣料，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掌心粗粝的枪茧。陌生的触感和强烈的男性气息让她呼吸微微一窒。
“别动。”霍安霆的声音近在咫尺，低沉地落在她耳畔。
他打完结，手指无意间擦过她颈侧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凉的颤栗。
苏丽雯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阴影，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霍安霆近在咫尺的呼吸，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额发。
霍安霆退后一步，拉开了距离。他审视了一下自己包扎的效果，墨绿色的围巾在她深青色的旗袍上异常醒目。“宋岩，叫军医过来。”
“是！”宋岩应声，快步离开。
“不用…”苏丽雯刚开口。
“苏氏的机器，”霍安霆打断她，目光扫过车间里那些崭新的此刻沾染了血迹和打斗痕迹的克虏伯纺机，语气听不出喜怒，“比你的胳膊值钱？”
苏丽雯沉默。
霍安霆不再看她，转身走向车间门口，冷硬的声音传遍狼藉的车间，“传令：即日起，苏氏纺织厂，划入沪杭警备司令部重点保护单位。派驻一个排，24小时驻防。擅闯者，以冲击军事禁区论处，格杀勿论！”
他的命令斩钉截铁，如同冰冷的铁律，刻印在每一个惊魂未定的护厂队员和匆匆赶来的厂区管事耳中。
苏丽雯站在原地，手臂上缠绕的墨绿色围巾散发着陌生的温热和淡淡的硝烟味。
她抬起没受伤的右手，指尖轻轻拂过围巾粗糙的纹理，目光越过霍安霆挺拔如山的背影，投向车间外依旧深沉的夜色。
(http://kkxsz.com/book/bfdef0-39.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kkxsz.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