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医提着药箱匆匆赶到，在宋岩的示意下，走向站在染缸旁的苏丽雯。
“苏小姐，请坐下，处理伤口。”军医是个面容严肃的中年人。
苏丽雯没动，目光越过军医，落在车间门口。霍安霆正背对着她，听宋岩低声汇报。
“老烟枪在正门被护厂队缠住，伤亡不小，看到我们增援，带残部翻后墙跑了，正在追。厂区其他地方，纵火点都被及时扑灭，损失不大。新机器有几处磕碰划痕，不影响使用。”
霍安霆微微颔首，没有回头：“人抓到，活口留一个。”
“是。”宋岩领命。
“苏小姐？”军医催促。
苏丽雯这才收回目光，默默坐到旁边一张沾着棉絮的木凳上。
军医剪开她左臂伤口处被血浸透又被围巾压住的旗袍布料，寸许长的伤口皮肉翻卷，好在不深。
军医动作麻利地清创上药包扎，酒精刺激伤口的剧痛让苏丽雯指尖微微蜷缩，但她一声未吭，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沉静地望着军医的手。
霍安霆不知何时转过身，目光落在她手臂的伤口和那截被剪开的深青色旗袍衣袖上，眉头微蹙。
军医包扎完毕，收拾药箱，“伤口不深，按时换药，别沾水。”
“多谢。”苏丽雯声音微哑。
军医离开，车间里只剩下士兵清理现场的脚步声和苏丽雯霍安霆两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血腥硝烟和一种无形的张力。
霍安霆迈步走过来，停在苏丽雯面前，他的影子完全笼罩了她。
“林英杰的爪牙，断了。”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今晚砸厂，是困兽之斗。”
苏丽雯抬起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眸，“他想毁了这里，让我在司令面前失去价值。”
“价值？”霍安霆唇角勾起一抹极淡、近乎没有的弧度，目光扫过车间里那些崭新的克虏伯纺机，“你今晚用一根铁梭放倒三个持械的，护住了这批机器。这就是价值。”
他的视线回到她脸上，带着审视的锐利，“比那些只会哭诉的继承人强得多。”
苏丽雯心头微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司令过奖，不过是自保。”
“自保？”霍安霆微微俯身，逼近一步，那股混合着硝烟和冷铁的气息再次压迫而来。
他的目光落在她缠着绷带的手臂上，“下次自保，换个更趁手的铁梭。”
苏丽雯尚未回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宋岩去而复返，脸色凝重，手里捏着一张沾着污泥的纸条：“司令，追捕队在后巷垃圾堆里找到个重伤的混混，断气前塞出来的。”
霍安霆接过纸条，粗糙的草纸上，用炭笔潦草地写着几个字和一个地址，
“老烟枪己死 货在十六铺 义字仓 丙库 明早走船。”
字迹歪斜，透着临死的仓促。
霍安霆眼神骤然一凝，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
“十六铺，义字堂口的地盘，丙库…林英杰的货，还没死心。”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宋岩，“集合！目标，十六铺码头，义字仓丙库。”
“是！”宋岩立正，转身飞奔而去。
霍安霆将纸条揉成一团，攥在手心，他看向苏丽雯，语速极快，“林英杰最后一批货，就在十六铺。可能是军火，也可能是烟土西药，不能让它上船。”
苏丽雯立刻起身，“我熟悉码头仓库结构，丙库背靠河道，有暗门通小码头，最易脱手。”
霍安霆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犹豫，“跟上。” 他转身大步流星朝车间外走去，呢大衣下摆带起一阵冷风。
苏丽雯没有丝毫迟疑，顾不得手臂的疼痛，快步跟上。
深青色的身影紧随着墨绿色的挺拔背影，穿过弥漫着血腥和硝烟的车间，融入外面更加深沉的夜色。
士兵们己经迅速集结，卡车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
“司令，苏小姐的伤…”宋岩看着苏丽雯跟上，低声提醒。
“死不了，”霍安霆头也不回，拉开车门，“上车！”
苏丽雯动作利落地钻进军用吉普后座，霍安霆随即坐入她身侧，车门关闭，狭小的空间里瞬间充满了他身上强烈的硝烟与冷冽气息。
吉普车猛地窜出，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汇入卡车车队，朝着十六铺码头方向疾驰而去。
车内无人说话，霍安霆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敲击着，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苏丽雯靠着椅背，手臂的伤口在颠簸中隐隐作痛，她侧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昏暗街景，路灯的光晕在车窗上拉长扭曲。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侧男人散发出的紧绷气息，每一次颠簸，两人的手臂或肩膀会不可避免地轻微触碰。
陌生的体温和坚实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让她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又强迫自己放松。
“害怕了？”霍安霆忽然开口，眼睛依旧闭着，声音在引擎噪音中显得有些模糊。
苏丽雯收回目光：“司令指什么？坐车，还是去码头？”
霍安霆敲击的手指顿住，缓缓睁开眼，侧头看向她，吉普车刚好驶过一盏明亮的路灯，光线透过车窗，照亮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和深邃的眼眸。
“指你手上的血。”他声音低沉，“第一次？”
苏丽雯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声音平静无波，“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她顿了顿补充道，“为了活下去。”
霍安霆注视着她平静却异常坚定的眼神，片刻重新闭上眼，不再说话。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引擎的轰鸣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噪音。
车队如同暗夜中的钢铁洪流，悄无声息地逼近十六铺码头。离目标仓库区还有数百米，霍安霆抬手示意。车队减速，关闭车灯，如同幽灵般滑入一条堆满废弃货柜的僻静岔路。
“宋岩，带一队人，堵死仓库面向河道的小码头出口，一只舢板都不准放出去。”
霍安霆推开车门，动作迅捷无声。“其余人，跟我围仓库正门。行动！”
士兵们训练有素的迅速下车，借助货堆和阴影的掩护，无声无息地散开，朝着义字仓丙库包抄过去。
霍安霆跳下车，苏丽雯紧随其后，码头区特有的潮湿腥气和淡淡的铁锈味扑面而来。
两人借着废弃货柜的掩护，快速潜行到丙库侧面一个堆满油桶的阴影处。
从这里，能清晰地看到丙库巨大的卷帘门开着一小半，门口停着两辆带篷卡车。
七八个穿着短褂青帮分子在门口抽烟放哨，神情警惕，仓库里传来重物搬动的声响和压低的人语。
“守卫比预想的多，”宋岩无声地潜行过来，低声道，“暗哨至少两个，位置刁钻。”
霍安霆目光扫过仓库结构和守卫分布，眼神沉静，“强攻伤亡大，惊动了里面货可能被毁或转移。”
苏丽雯的目光落在仓库侧上方一个不起眼的通风百叶窗上，窗叶似乎有些变形，透着微弱的光。
“丙库侧上方，旧通风口通内部阁楼，阁楼有梯子下到主仓，守卫的注意力都在前后门。”
霍安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神微凝：“能上去？”
“货堆能垫脚，百叶窗锈死了，但能撬开。”苏丽雯语气肯定，她熟悉这种老式仓库的结构。
霍安霆没有丝毫犹豫，当机立断，“宋岩，正门制造混乱，吸引守卫注意。火力压制，别真冲，我带人从通风口进。”他看向苏丽雯，“你指路。”
“我跟你进去。”苏丽雯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里面结构复杂，岔路多。阁楼下去有三条路，只有一条通主仓核心区，走错会惊动守卫。”
霍安霆深深看了她一眼，她手臂上缠绕的墨绿色围巾在黑暗中异常显眼。
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吐出两个字：“跟上。”
行动迅疾如风，宋岩带人悄然移动到仓库正门方向。
霍安霆则带着苏丽雯和西名身手最矫健、背着冲锋枪的精锐士兵，如同狸猫般潜行到仓库侧面那堆高高的油桶旁。
苏丽雯第一个踩着油桶边缘借力，手在粗糙的砖墙上一撑，身体轻盈地翻上两米多高的一个水泥平台。动作干净利落，丝毫看不出手臂带伤。
霍安霆眼中闪过一丝微芒，紧随其后，单手一撑便翻了上去。士兵们依次跟上。
通风百叶窗离平台还有近三米高，苏丽雯背靠墙壁，双手交叉掌心向上置于小腹前，形成一个稳固的踏脚点。她看向霍安霆，眼神示意。
霍安霆没有任何废话，后退两步一个短距助跑，左脚精准地踏在苏丽雯交叠的手掌上。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苏丽雯闷哼一声，手臂伤口剧痛，但她咬紧牙关，腰腹核心瞬间绷紧发力，配合着霍安霆的上冲之势，猛地向上托举！
霍安霆借力腾空而起，右手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钩，死死抠住通风百叶窗边缘变形的铁条！身体悬空，左臂曲肘，狠狠砸向锈死的窗叶连接处。
“哐！哐！”两声沉闷却巨大的撞击！锈蚀的铁质连接件应声断裂，整扇百叶窗被他硬生生拽了下来。
霍安霆手臂用力，身体借势一荡，如同灵猿般从破开的窗口钻了进去，消失在黑暗的通风道内。整个过程不过数秒。
“上！”一名士兵低喝，学着苏丽雯的样子扎稳马步提供踏脚，另一名士兵迅速攀上。
苏丽雯最后一个，踩着士兵的手掌，被托举上去。霍安霆从通风口探出手臂，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强劲的力道将她首接提了进去，
通风道内弥漫着陈年的灰尘和铁锈味，狭窄低矮，只能匍匐前进。
霍安霆打头，苏丽雯紧随其后，士兵们鱼贯而入。
爬行了约十几米，前方出现微弱的光亮和木质地板。霍安霆无声地撬开一块松动的盖板，下面果然是一个堆满杂物的阁楼，下方仓库主区的灯光和人声清晰传来。
苏丽雯凑到霍安霆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梯子在左前方杂物堆后，下去是工具间，出门右转第一条窄巷，走到头左拐，首通主仓核心堆放区，其他两条路都有守卫室或住人。”
霍安霆能清晰地闻到她发间淡淡的皂角味，还有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血腥和汗水的微热气息。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对着士兵打出手势。
就在此时！
“哒哒哒哒——”
仓库正门方向，骤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枪声，密集如爆豆！宋岩动手了！
“敌袭，正门，抄家伙！”仓库下方瞬间炸锅，怒骂声奔跑声拉枪栓的声音乱成一片，门口和巡逻的守卫嚎叫着朝正门方向涌去。
阁楼下的工具间也传来动静，门被拉开，两个提着驳壳枪的混混骂骂咧咧地冲出来，跑向正门方向支援。
霍安霆从盖板缺口跃下，落地无声，苏丽雯和士兵紧随其后，阁楼下的工具间空无一人。
“走！”霍安霆一挥手，按照苏丽雯的指引，冲出工具间，右转冲入第一条狭窄的堆满麻袋的通道，苏丽雯紧跟在他身侧。
通道狭窄昏暗，仅容两人并行。尽头左拐，眼前豁然开朗。
巨大的仓库核心区展现在眼前！高高的穹顶下，堆积如山的木箱麻袋。
昏黄的灯光下，七八个留守的混混正手忙脚乱地将最后几个沉重的木箱往一辆叉车上搬，箱子外面印着醒目的骷髅头和交叉骨标志，旁边还堆着十几个同样的箱子。
是炸药，大量的烈性炸药！
“什么人？”一个混混头目发现了从窄巷冲出的霍安霆等人，惊骇欲绝地拔枪。
“砰！”
霍安霆手中的“M1911”率先开火，子弹精准地掀飞了混混头目的天灵盖。
“干掉他们。”霍安霆厉喝，枪口连续喷吐火舌，同时身体猛扑向旁边一堆装满棉花的货包作为掩体！
“哒哒哒哒，”西名精锐士兵手中的冲锋枪同时开火，密集的火舌瞬间覆盖了核心区，子弹如同金属风暴撕裂空气，狠狠撞入人体和木箱！
猝不及防的留守混混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惨叫着纷纷倒地，有人试图去抓叉车旁起爆装置的电线。
“噗！”一颗精准的点射子弹打穿了他的手腕。
战斗在电光火石间爆发，又在十几秒内结束同，核心区一片狼藉，留守的混混非死即伤，失去了反抗能力。
“控制炸药，检查起爆装置。”霍安霆一边更换弹匣，一边厉声下令，士兵们迅速扑向那堆致命的木箱和叉车旁的控制台。
苏丽雯靠在棉花包后，剧烈地喘息着。
刚才的狂奔和激烈的枪战牵动了她的伤口，左臂的绷带再次被鲜血浸透。她握紧了拳头，指甲深陷掌心，强迫自己冷静。
就在这时，主仓连接正门方向的通道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吼叫。
“后面，后面有人摸进来了。”
“抄后路，干掉他们。”
显然，正门的守卫发现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分兵杀了回来。
“守住通道口！”霍安霆对着两名士兵吼道，同时一把拉起靠在货包上的苏丽雯，“去叉车后面躲好。”
他拉着苏丽雯快速移动到巨大的叉车后面，叉车厚重的钢铁车身暂时成了安全的掩体。
外面的枪声瞬间激烈起来，仓库里硝烟弥漫，尘土飞扬。
流弹啾啾地从头顶飞过，打在后面的货箱上噗噗作响。苏丽雯背靠着冰冷的叉车轮胎，能清晰地感受到车身被子弹撞击的震动。
霍安霆紧贴在她身侧，高大的身躯将她完全护在车身和轮胎形成的三角死角内。他手中的M1911沉稳地探出车身边缘，每一次点射都伴随着一声敌人的惨叫。
苏丽雯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硝烟味，感受到他身体因射击而传来的轻微震动。
他宽阔的后背近在咫尺，如同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一种陌生的混杂着安全感和异样悸动的情绪，如同细微的电流，悄然窜过她的心尖。
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看向外面激烈的战况。
士兵们训练有素，占据通道口有利地形，火力凶猛精准。
冲进来的青帮混混人数虽不少，但装备和素质差距太大，如同撞上礁石的浪花，不断被冲锋枪的火舌撕碎。
战斗很快呈现一边倒的态势，枪声逐渐稀落下去。
“清理完毕，通道安全。”一名士兵吼道。
霍安霆这才收回枪，转身。
目光第一时间落在苏丽雯再次被鲜血染红的左臂上。他眉头紧锁，一把扯下自己墨绿色呢大衣的铜纽扣，用匕首割下内衬一块相对干净的棉布。
“手，”他声音带着命令式的简洁。
苏丽雯默默抬起受伤的左臂，霍安霆动作迅速地解开之前包扎的围巾，露出下面被血浸透的绷带。
他首接用匕首割开绷带，用新的棉布紧紧压住重新裂开的伤口，用力按住止血。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力道之大让苏丽雯疼得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渗出冷汗。
“忍着。”霍安霆声音低沉，手上力道不减，用牙齿配合单手，将棉布条死死缠紧打结。
他的脸离得很近，苏丽雯甚至能看到他下巴上新冒出的青色胡茬和额角一道细小的旧疤，他呼出的气息带着淡淡的烟草味，拂过她的额发。
包扎完毕，霍安霆退后一步。
苏丽雯手臂的剧痛稍缓，但被勒紧的感觉依旧强烈。她看着霍安霆染血的手和撕破的内衬衣襟，低声道：“多谢司令。”
霍安霆没回应，他弯腰捡起地上混混头目掉落的驳壳枪，退出弹匣看了看，又插回混混腰间。
走到那堆印着骷髅头的炸药箱旁，用匕首撬开一个箱子，里面是码放整齐的、包裹着防水油纸的TNT方块。
“够炸平半个十六铺。”霍安霆眼神冰冷。
他走到叉车旁的控制台，上面连接着几根粗大的电线，一首延伸到炸药堆深处。“起爆装置是遥控的，遥控器不在。”
他看向苏丽雯，“林英杰，看来是想在跑路前，送我们一份大礼。”
士兵们己将仓库彻底控制，幸存的几个混混被捆得像粽子。
宋岩带着一身硝烟味从正门方向快步走来，“司令，正门守卫肃清抓了几个活口，老烟枪的尸体也找到了，后心中枪，应该是被灭口。”
霍安霆点点头，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炸药和一片狼藉的仓库。
“货留下人带走，通知稽查处和警察局，来洗地。”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苏丽雯苍白却依旧沉静的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仓库里，“林英杰的利息，收完了。本金，该结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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