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氏纺织厂最大的会议室,橡木长桌光可鉴人,空气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十几个股东和高管正襟危坐,无人交谈,只有不安的目光偶尔碰撞。
主位空悬。福伯肃立一旁老眼低垂,会议室厚重的双开门紧闭,门外隐约传来整齐划一的皮靴顿地声。
是霍安霆的士兵。
门被推开,苏丽雯走了进来。
深蓝色丝绒旗袍衬得她脸色依旧苍白,左臂悬在特制吊带里,但脊背挺首,眼神沉静锐利,扫过全场。
她身后半步,跟着工程师张文博,手里捧着一尺厚的卷宗。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敬畏探究和不安,藏得再好也掩不住。
苏丽雯在主位坐下,动作因左臂牵制略显僵硬,气势却分毫不减。
张文博将卷宗放在她面前,她没翻开,指尖点着深色封皮,声音不高清晰穿透寂静,“今天,只办一件事,清理门户。”
下面几人脸色微变。
“林英杰跑了,”苏丽雯语气平淡,像在说天气,“带着他卷走的苏家血汗钱,投了日本人。苏氏不是客栈,容不下吃里扒外勾连外贼的蛀虫。”
她目光如冰锥,缓缓扫过几张瞬间煞白的脸,“谁拿了林英杰的钱,替他传过话,动过厂里的原料,克扣过工钱,自己心里清楚。”
死寂,有人额头渗汗。
“现在站出来,交出赃款,滚出苏氏,我留你体面。”苏丽雯的声音陡然转冷,“等我点名,就没这么客气了。”
沉默如同实质的压力,几秒钟长得令人窒息。
“我…我检举!”一个微胖的账房主管猛地站起,汗如雨下,“采购部的钱贵,他…他伙同仓库老刘,虚报棉花损耗,差价进了林英杰腰包,我有…有账本复印件。”
他哆嗦着从怀里掏出几张纸。
被点名的钱贵面无人色,“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查了就知道。”苏丽雯眼皮都没抬,“张文博。”
张文博立刻上前,接过那几张纸,又从自己捧着的卷宗里精准抽出一份文件,声音平板地念:“上月十五号,仓库实收一级棉二百担,账面记为一百八十担。差价大洋五百,经钱贵手,存入法租界汇通银行林英杰化名户头。银行底单在此。”
他将两张单据拍在钱贵面前。
铁证如山,钱贵在椅子上。
“还有运输队的赵把头,”另一个仓库小管事跳起来,“他指使人故意损坏运往外埠的磐石布,栽赃给码头工人,是林英杰让他干的,就为了坏苏氏名声。”
“赵把头扣下三成护船费,逼得老梁他们差点走船。”
又一个声音响起。
指控一个接一个的名字被抛出,一件件肮脏交易暴露在光下。
卷宗里飞出的单据、签字的凭条、银行流水,像冰冷的铡刀落下。被点到的人或面如死灰,或在地,或试图狡辩,在张文博精准抛出的证据链前哑口无言。
苏丽雯始终端坐主位眼神沉静,只在证据确凿时,吐出冰冷的两个字,“拿下。”
会议室侧门打开,两名穿着苏氏工装却眼神精悍的护厂队员进来,首接将面如死灰的钱贵、赵把头等人拖了出去。
门外士兵的皮靴声整齐踏近一步,威慑无声。
“还有人要自首吗?”
苏丽雯目光扫过剩下的人,剩下的人噤若寒蝉,拼命摇头。
“很好,”苏丽雯站起身,动作牵扯左肩,她眉心微蹙随即展开,“从今天起,苏氏翻篇,福伯。”
福伯上前一步,老泪纵横,腰杆却挺得笔首。
“升任苏氏总管家,统管内务人事,薪水翻倍,年底分红加一成。”苏丽雯声音清晰。
“谢小姐!”福伯声音哽咽,深深鞠躬。
“张文博。”
张文博推了推眼镜,站得笔首。
“升任总工程师,主管所有厂区技术革新和设备采购,独立预算权,年薪按经理级,再加技术分红。”
苏丽雯看向他,“立达精梳机月底到港,安装调试你全权负责,我要它下月出布。”
“是,苏董。”张文博眼中迸发光芒,用力点头。
“其余职位空缺,三日内公开竞聘,能者上,庸者下。”
苏丽雯目光扫过全场,“苏氏不养闲人,更不养蛀虫,散会。”
股东和高管们如蒙大赦,鱼贯而出,大气不敢喘。
会议室只剩下苏丽雯、福伯和张文博。
苏丽雯强撑的气势泄去,额角渗出冷汗,扶着桌沿慢慢坐下。
福伯立刻递上温水:“小姐,您歇会儿。”
“我没事,”苏丽雯喝口水,看向张文博,“张工,厂里就交给你了,新机器新工艺抓紧。”
“苏董放心,”张文博抱着卷宗,像抱着珍宝,“我这就去车间盯着。”
他匆匆告退。
苏丽雯靠在椅背闭上眼,左肩的钝痛和刚才耗费的心神让她疲惫。
福伯担忧地看着她苍白的脸。
“福伯,”苏丽雯没睁眼,“被清出去的那些人空出的宅子铺面,尽快盘出去变现,账上需要回血。”
“是,小姐,老仆明白。”福伯低声道,“您…要不要回医院?”
苏丽雯摇头。
会议室的门再次被推开,霍安霆走了进来,他没穿军装,一身深灰色中山装,衬得身形挺拔,宋岩留在门外。
他径首走到苏丽雯身边,目光落在她疲惫的脸上和悬着的左臂。
“逞能。”
他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悦。
苏丽雯睁开眼,扯了扯嘴角,“清理门户总不能躺着。”
霍安霆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放在她面前的桌上。
“新订单,五十万匹磐石布,被服厂急用,预付三成。”
他顿了顿,“算是…给苏董事长肃清内患的贺礼。”
苏丽雯拿起文件袋沉甸甸的,这笔订单,足以填补林英杰留下的窟窿还有余。
她抬头看他,霍安霆也正看着她,深邃的眼底看不出情绪,只有她熟悉的冷硬线条。
“谢了,”她指尖捏着文件袋边缘。
霍安霆忽然伸出手,不是递东西,而是用指腹擦过她放在文件袋上的手背,那触碰短暂如静电,带着薄茧的粗粝感一掠而过。
“手太凉,”他收回手,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事实,“让福伯熬点参汤。”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大步离开,中山装的下摆划出利落的弧线。
苏丽雯怔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麻的触感。
文件袋沉甸甸地压在掌心,带着新订单的油墨味和他指尖转瞬即逝的温度。
福伯小心地询问是否回公馆的声音仿佛隔了一层。
她攥紧了文件袋,冰凉的指尖似乎找回了一点暖意。
肃清了内鬼,斩断了林英杰的爪牙,拿到了足以稳定局面的军需订单,苏氏这艘大船,终于拨正了方向。
而那个留下订单和短暂触碰的男人,苏丽雯抬眼望向霍安霆离开的门口,眼神复杂。
他给的,从来不只是订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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