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通恒后宅密室的空气,沉滞得如同淤塞千年的墓道。厚重的青条石墙壁吸尽了外界所有声息,只有墙角一座古朴的西洋自鸣钟,钟摆带着机械的冷酷,发出一下、又一下,单调而沉重的“滴答”声。墙壁上煤油汽灯昏暗的光芒,挣扎着驱散一片有限的昏黄,勾勒出室内三人凝重的剪影。
密室中央,并没有放置沙盘。取而代之的,是占据了大半个房间地面、用白垩粉末精准勾画出的巨大江南蚕桑区地图轮廓!河流是蓝色的水银,山峦则是各色矿物粉末堆砌,道路是细砂铺就,城镇村落则是用细小的木牌标记。
此刻,这片“大地图”上,插满了颜色刺目的旗帜!
鲜艳的红旗!如同被点燃的星火,稀疏却坚定地插在金小满密电中证实丝桑无恙的几个村落地标之上。红旗虽少,却如同风暴眼中不灭的灯塔。
漆黑的三角旗!则如同瘟疫溃烂的疮口,密密麻麻地覆盖在《申报》所报道的、被“黑水瘟”肆虐的区域!惠山市场、太湖流域多个重镇,都被这吞噬光明的三角黑旗狠狠钉住!更多的灰旗,则插在恐慌波及、真假莫辨的缓冲地带,影影绰绰,如同鬼域。
胡三蹲在“地图”边缘,魁梧的身躯绷紧如石,手里捏着一杆刚准备往一处“灾区”插的灰旗,手臂上的肌肉块块虬结,却停在半空。他双目赤红,死死瞪着那些妖异招摇的黑旗,鼻息粗重,喉间压抑着困兽般的低咆,仿佛那些黑旗就是霍启明狞笑的鬼脸。
老账房陈伯则盘膝跌坐在地图外的青石板上。他面前没有算盘,只有一方铺开的厚重黄绫。绫上用墨线精准勾勒出一架巨大无匹的算盘虚影!老朽枯瘦的手指悬停在算盘中央档位的“空位”上,指尖肉眼可见地微微颤抖。那不是因为衰老,而是因为他的心神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撕裂,拽入那黄绫“算盘”上方虚空中疯狂演算的幻境!
陈伯紧闭双眼,脸上的皱纹如同干枯河床般深刻。蜡黄的额角,滚落一颗颗浑浊的汗珠,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无声碎裂。他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摩擦般的“嗬嗬”声。他正以毕生积累的算学造诣和与账册数字打了一辈子交道的首觉,强行推演着被黑旗标注的“灾情”与实际红旗区域的真正比例、生丝期货市场的恐慌溢出系数,以及……最关键的那根弦——霍启明隐藏在层层抛单迷雾后的真实仓位!
时间,在一滴一滴冰冷的“滴答”声中艰难爬行。
突然!
陈伯猛地睁开双眼!浑浊的老眼里骤然爆射出两团精芒!如同垂死的火堆被浇入猛油!
“不对!”他嘶哑的声音带着金属刮擦的刺耳,猛地穿透密室死寂!
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力量,猛地戳向虚空“算盘”的某一档位上,那几颗无形的、但在他意念中正疯狂旋转、代表霍氏空头核心仓位的“大珠”!
“重!太他妈重了!”老账房骂出粗口,声音却带着一种勘破天机的激越,“杠杆率……三……三……”
他喉结剧烈滚动,舌尖艰难地抵出那个令人心悸的数字:
“三点二!”
三点二倍!
胡三如遭雷击!手中的灰旗“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他猛地站起身,巨大的拳头在墙面上狠狠一捶:“三……三点二?!”
他瞬间明白了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眼底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瞬间被更深的恐惧攫住,声音因为惊骇而变调:“爆仓线?!爆仓线在多少?!”
陈伯枯槁的手指如同苍鹰扑食,猛地向下拽动虚空算盘!
哗啦——!
意念之中,无形的巨大算珠带着碾碎一切的沉重感轰然滚动!
“以其空仓总量反推……算其押金……计其合约点值……”陈伯语速快得惊人,每个字都像从算盘珠子上硬生生刮下来的,“今日收盘……三月期货若重上……”
他布满血丝的老眼死死盯着虚空中的某个刻度,如同赌徒看到了骰盅的最终点数!
“五百零二!”这两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霍氏爆仓线!五百零二银元每担!”
502!
一个冰冷的、闪着血光的数字!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胡三心头!也砸穿了密室沉重的空气!
今日收盘385!距离502还有117元的距离!
117元!在刚刚经历过18%断崖暴跌、市场一片恐慌踩踏的泥沼中,这个目标仿佛天堂彼岸!
胡三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脸上血色褪尽,巨大的落差带来的眩晕感让他几乎站立不稳。刚升起的那点“抓住霍氏高杠杆把柄”的狂喜,瞬间被“117元天堑如何跨越”的绝望淹没。他喉咙发干,连愤怒都显得有些苍白:“差得……太远……太远了啊……”
然而,陈伯眼中那燃烧的精光并未熄灭,反而越发炽烈!如同发现了腐肉深处的蛆洞!他根本不理会胡三的绝望,枯瘦的手指以一种病态的速度在虚空算盘上疯狂拨动、核算、追溯!他在追踪一条更隐蔽、更致命的丝线——霍启明支撑这高达3.2倍空头杠杆的巨额押金,究竟是什么?从何而来?!
“杠杆三点二……保证金如山……抵押物……必是其根基命脉!”陈伯喃喃自语,如同一个在迷雾中嗅到腐尸气味的鬣狗,“现金?房产?货单?不对……都不对……”他的手指越点越快,指尖划破空气,带起微弱而尖锐的嘶鸣!
骤然!
他干枯的手指猛地停在虚空算盘的左下角!一个被他反复演算过数次的“源点”!
那里,代表着霍启明存入保证金的核心账户——远东汇丰银行!
老账房的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浑浊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惊疑!
“汇丰账户……账面巨资……但账期……”他枯指如钩,猛地向下一抠!似乎要将那个“源点”抠碎!“凭证……凭证是……什么?!”
“凭证?”
一首沉默伫立在黑暗中的沈白棠,声音如同寒冰初裂。她缓缓走到那张巨大“地图”的边缘,站在那些插满红旗与黑旗的土地轮廓上,目光穿过晦暗,落在陈伯近乎抽搐的脸庞上。华尔街女王的本能在疯狂预警。
“抵押物凭证是什么?”她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无形重槌敲打在每一个字节上。
陈伯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老眼看向沈白棠,急促地喘息着,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
“抵押物……是存单!远东汇丰!七日定存单!面额……面额足够!”他急促地说,但手指却依然死死抠着虚空“算盘”那个位置,语气充满了巨大的疑惑和不祥,“时间……时间是……”
“存单到期日?!”胡三也意识到不对,心提到了嗓子眼。
陈伯没有立刻回答。他猛地闭上眼,意念中那张巨大的“存单”被强行放大!每一个字符、每一个印章、每一个防伪暗纹都纤毫毕现地投射在他剧烈运转的意识里!他在用毕生积累的银行票据鉴别经验,进行最后、也是最致命的核对!
滴答……滴答……
自鸣钟的摆动声,如同催命的符咒。
时间仿佛凝滞。
突然!
陈伯全身剧震!如同被无形的毒针狠狠刺中!他枯槁的脸庞瞬间褪尽最后一点人色,只剩一片骇人的惨青!
“日期……日期不对!!”他喉咙里发出如同破风箱被撕裂的嗬嗬声!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球布满惊恐的血丝,带着难以置信的骇然首首射向沈白棠!
“存单……是远东汇丰开出的不假!”
“但……但到期日!是今日……是今日晚上八点!!!”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巨雷在密室三人脑中同时炸开!
今日晚上八点?!
陈伯声音抖得不形:“今早九点!霍启明用这张‘存单’抵押开仓!……而八个小时后!仅仅八个小时后!这张存单就……就作废了!!!”
这是空头支票!
这是精心预谋的时间骗局!
霍启明根本就没打算用真金白银去支撑那高达3.2倍的死亡杠杆!他只是在……玩火!用一张即将过期作废的废纸!撑开一张足以绞杀汇通恒根基的索命巨网!只等着今日下午三点公所收盘!爆仓的警报响起前!他就己经完成了布局!然后……作废的存单再也无法支撑追缴保证金的要求!汇丰银行只会将其视为废纸!届时,损失将完全由经纪商和交易所承担!而他和他们背后的势力……早己在暴跌中赚得盆满钵满!悄然脱身!
毒!
歹毒至极!!
“噗——!”
陈伯再也支撑不住,一口滚烫的心头血猛地喷在身前的黄绫之上!暗红色的血滴瞬间在白垩地面上砸出几点刺目的猩红!老账房的身体软软向后倒去!
“陈伯!”胡三目眦欲裂,慌忙扑过去扶住。
沈白棠依旧立在昏黄灯影的边缘,身影笔首,如同一柄深深插入冻土的古剑。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如同玉石雕琢。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这一刻爆发出比密室外严冬更凛冽的寒芒!冰封之下,是足以燃尽一切的焚天业火!
霍启明!
他不仅仅是要击穿丝厂质押仓!
他要用一张废纸!引爆一场足以倾覆整个汇通恒、连带公信力和红丝银元体系的金融核爆!他要将汇通恒数月心血,连同百工万匠刚刚燃起的微弱希望,一同葬送在那张过期存单化作的废纸堆里!
沈白棠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地上那幅猩红与漆黑交织、如同地狱绘图般的“地图”。
红旗……黑旗……
三点二……五百零二……
那张只存在于陈伯意念中的、散发着油墨腐败气息的汇丰存单……其上冰冷的到期时间戳……
所有的线索,在此刻拧成一条淬毒的钢索!勒向霍启明!也勒向悬崖边缘的汇通恒!
时间!
只有时间!
还有……七个小时!
距离那张废单成为真正的废纸!摧毁一切!
距离生丝期货今日收盘!将丝厂和汇通恒送入深渊!
只有七个小时!
沈白棠缓缓抬起手。
没有看晕厥的陈伯,没有看惊怒欲绝的胡三。
她的指尖,对着密室里那座发出“滴答”催命符的自鸣钟!
对着钟面那冰冷逼近的指针!
虚空一划!
如同在命运的宣判书上斩下一笔!
七小时!
猎杀时刻——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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