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风裹着龙脑香气扑面而来时,石步云正用两根手指捻着潮透的账本。墨迹在宣纸上洇成团团乌云,恰似他们此刻的处境——三日前那场风暴不仅撕碎了主帆,更让底舱进了半人高的海水。
"季先生!龙泉窑的梅瓶......"货舱深处传来赵铁柱的闷喊,这个山东汉子正半跪在积水里,古铜色的臂膀绷出青筋。十二口檀木箱像受伤的巨兽横陈在阴影中,最外侧的箱板裂开狰狞的缝隙。
季文渊提着袍角蹚水过来,玉簪映着舱窗透进的微光。他忽然从怀中掏出个越窑青瓷茶盏,舀起半盏海水泼在箱内瓷瓶上。混着盐晶的水珠顺着冰裂纹蜿蜒而下,在釉面凝成晶莹的蛛网。
"还好是庆元西年的仿官窑。"他屈指轻叩瓶身,清越之音荡开咸湿的空气,"若是真官窑,这海水早把开片沁成死纹了。"说着竟将茶盏残水含入口中细品,俄而吐在木桶里:"咸苦带涩,比临安城的雨水差远了。"
苏芷晴提着素纱裙摆从甲板下来,发间玳瑁簪沾着南洋特有的赤金色晨曦。她将一卷蕉叶裹着的账册递给石步云:"港口的通译说,三佛齐的税吏要收'泊水钱'——按船板的裂缝数量计算。"
石步云着腰间鎏金银香薰球,球内机括随指尖转动发出细微咔嗒声。这是他们从泉州突围时带出的最后一件宋宫旧物。"告诉税吏,我们愿用半匹越罗换他腰间那串占城珠。"他忽然抬眼看向舱顶渗水的裂缝,"顺便问问这港里谁家檀木板能补宋朝的船。"
晨雾未散的双屿港码头,十二个赤膊挑夫正用木杠扛着鎏金佛龛涉水。浪花拍碎在佛首低垂的眼睑上,将慈悲面容浸得斑驳。季文渊突然按住最末挑夫的竹杠:"这尊西臂观音,左手指节为何多了一处莲花纹?"
挑夫黧黑的脸上渗出冷汗,肩头竹杠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苏芷晴适时递上一枚锡兰金币,珊瑚耳坠在晨风中轻晃:"这位大哥,我们初来乍到,正想请尊好佛供奉呢。"
当佛龛底座露出水面时,季文渊的指尖划过一道新鲜的凿痕:"吴哥工匠的平口凿,但纹饰是模仿蒲甘风格。"他转向石步云,眸中闪动着棋手落子时的精光,"有人要搅混南洋的佛宝生意。"
正午的旧港市集蒸腾着豆蔻与沉香的氤氲。赵铁柱蹲在铁匠铺前,粗粝手掌抚过新打的船钉:"火候差了三分,这要是遇上季风......"他突然抓起两枚形制不同的铁钉相互敲击,在叮当声中眯起眼睛:"暹罗的生铁掺了锡兰铜,难怪声音发闷。"
铺子后头突然传来木箱落地的闷响。赵铁柱豹子般弹起身,却见五个缠头汉子正在卸货。他的目光死死咬住箱角特殊的榫卯结构——那分明是改良过的南宋官船水密舱工艺。
石步云此刻正在市舶司衙门前把玩一枚铜钱。新铸的至元通宝边缘还带着毛刺,却混杂在庆元重宝里流通。"蒙古人还没战船下南洋,铜钱倒是先到了。"他将铜钱弹向空中,看着它在赤道烈日下划出金线,"季先生,你说这钱要是落在三佛齐王手里......"
季文渊用湘妃竹扇接住下落的铜钱:"钱文深峻却气韵呆滞,当是江浙新翻的砂范。"他突然用扇骨挑起旁边摊子上的青白瓷碗,"就像这景德镇的影青瓷,胎骨倒是细腻,可惜画工带着草原的粗野气。"
暮色降临时,十二盏越窑青瓷灯己在"云来轩"二楼亮起。这是他们用三件修复好的三佛齐铜镜换来的临时货栈。苏芷晴解开腰间锦囊,倒出七种不同香料的籽实:"港西头卖降真香的娘子说,上个月有批爪哇来的铜佛在税关被扣了。"
赵铁柱将改造过的货舱图纸铺在灯下,炭笔痕迹还带着船板的木香:"按'分匣运输法',明天就能把二十箱瓷器分装进三十六个防水匣。"他指着图纸某处突然提高嗓门:"这处活板要是加上磁石机关......"
季文渊却对着墙上的《货郎图》摹本出神,手中茶汤己凉。画中货郎担子上的泥孩儿突然让他瞳孔微缩——某个孩童手腕的墨迹,竟与白日所见佛龛底座的水渍走向暗合。
更漏三响时,石步云独自站在露台。咸湿的夜风送来远处番坊的羯鼓声,他掌中的浑天仪铜环突然发出轻微震颤。东南方的海面上,三艘没有悬挂任何旗帜的货船正悄悄驶入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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