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更漏声被浪涛碾碎在礁石间，石步云指尖的浑天仪铜环仍在微微震颤。东南方的海面上，三艘龟背船正贴着潮线滑入港汊，船身吃水线泛着诡异的青白色——那是贝壳与藤壶被刻意刮除的新痕。
"赵兄，劳烦掌灯。"石步云将浑天仪收入袖中，声音轻得像海雾拂过桅杆。赵铁柱从舱顶横梁翻下时，牛皮靴底的铁钉在柚木板上擦出两点火星。这个山东汉子竟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落在露台，手中提着的不是灯笼，而是半截浸过鱼油的缆绳。
火光乍起的刹那，三艘货船刚好驶过望潮礁。赵铁柱突然捏灭缆绳火光，粗粝的掌心覆住石步云欲言的唇："是占城竹筏的绑帆法，但桅杆用的是暹罗铁木。"他抽动鼻翼，从咸腥海风中辨出一丝松脂焦味，"他们在货舱熏过艾草，怕是运过尸体。"
此刻的云来轩二楼，季文渊正用茶针挑开《货郎图》裱褙的夹层。苏芷晴执灯的手忽然一晃，灯油在宣纸上晕开琥珀色的圆："那泥孩儿腕上的墨迹......是《营造法式》里的水脉图？"
"是海图。"季文渊用笔尖蘸取灯油，在拆出的夹层纸上勾出连绵曲线，"你看这墨色深浅，分明是标注不同季风期的航路。"他突然顿住笔锋，线香燃尽的灰落在某处曲折的海岸线上——正是双屿港西侧的鬼牙湾。
码头上忽然传来木箱落地的闷响。石步云借着月光望去，见那三艘船正在鬼牙湾卸货。八个缠头汉子抬着的鎏金箱笼，在月下泛着青紫幽光。赵铁柱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是铅胎包金的伎俩，这般份量的赝品......"
话未说完，海面忽起异动。两个卸货人脚下木跳板突然崩裂，箱笼坠海激起丈许浪花。暗处倏地窜出三条舢板，船头蹲着的竟是白日市集见过的铁匠学徒。赵铁柱瞳孔骤缩——那些少年执网的手势，分明是江浙水师才用的飞索擒拿术。
季文渊的惊呼却从身后传来。他抱着《货郎图》冲上露台，玉簪斜插在散乱的发髻间："货郎担上的泥孩儿......是活的航海图！"他颤抖的指尖点向鬼牙湾方向，"每月望日大潮时，那里会露出通向古码头的石阶！"
苏芷晴忽然轻扯石步云袖角。她耳畔的珊瑚坠子不知何时少了一只，发间却多出朵赤金茉莉："港西香料铺的娘子说，近日有批爪哇铜佛要走私。"她摊开掌心，露出半枚被掰断的锡兰金币，"但这断口处......"
石步云接过金币就着月光细看，断面上竟有细如发丝的铜线："是军用的消息匣！"他猛然转身望向鬼牙湾，那三条舢板己拖着网中箱笼消失在礁石群中，"铁柱，你带季先生去探古码头。苏姑娘随我去会会那位'铁匠'。"
赵铁柱解下腰间牛皮囊，掏出团浸泡过桐油的麻绳："季先生，得罪了。"话音未落，他己用绳圈套住文弱书生的腰身，背着他从三丈高的露台纵身跃下。季文渊的湘妃竹扇坠入海中，却在触及水面时被缆绳卷回——原来赵铁柱早将绳索另一头系在船锚上。
鬼牙湾的礁石间，咸涩的潮水正舔舐着千年石阶。季文渊举着夜明珠蹲在湿滑的青苔上，长衫下摆己沾满藤壶碎片："这石阶的垒砌手法......是五代吴越国的'鱼鳞错缝法'！"他的指尖抚过石缝间暗红的黏合剂，"用牡蛎灰混了朱砂，必是官造码头无疑。"
赵铁柱却盯着石阶尽头的岩洞皱眉。这个镖师出身的汉子抽出靴中短刀，突然削下片衣角抛向洞口。布料尚未落地，便被两道交错的黑影撕成碎片——竟是淬毒的渔网机关。
"劳烦先生退后十步。"赵铁柱从怀中摸出三枚铁蒺藜，这是他从泉州突围时带出的最后暗器。铁器破空声响起刹那，岩洞内传来机括转动的闷响。十八支生锈的铁弩箭呈品字形射出，却被他旋身用刀鞘尽数击落。
季文渊忽然扑向左侧岩壁，夜明珠照亮一道模糊的刻痕："这是......熙宁年间的市舶司界碑！"他激动得嗓音发颤，"碑文记载此处藏有......"话音未落，赵铁柱突然捂住他的口鼻，抱着他滚入岩缝。
三条黑影从海面跃上石阶，为首者手中的分水刺泛着蓝光。赵铁柱摸到腰间牛皮囊里的火折子，却在点燃瞬间愣住——那三人腰间悬着的铜牌，分明刻着蒲甘王室的莲花纹！
此刻的旧港铁匠铺后院，石步云正用脚尖挑起地上一簇铁屑。苏芷晴忽然轻叩东墙砖石，空响处露出暗格，里头堆着三十七个锡制酒壶。她拔开壶塞轻嗅："是暹罗的椰花酒，但壶底沉淀物......"
石步云用银针挑起些许褐色粉末，突然贴近烛火。粉末遇热竟腾起青烟，在空中凝成三爪龙纹。"是爪哇皇室的龙脑香灰！"他猛地转身，"这些酒壶要送去......"
后窗突然迸裂，白日见过的铁匠学徒持刀扑入。苏芷晴惊叫未起，石步云己掀翻铁砧挡住刀锋。少年手腕翻转欲刺，却被飞来的锡酒壶击中虎口——竟是苏芷晴情急之下掷出暗器。
"留活口！"石步云疾喝。但少年突然咬破衣领，七窍流血倒地。苏芷晴蹲身查看时，发现他耳后纹着半枚铜钱："是江浙海寇的'子母钱'印记！"
寅时的梆子声从番坊传来，西人重聚云来轩。赵铁柱摊开掌心，三枚带毒的倒钩箭簇在灯下泛绿："蒲甘刺客的箭，却用着元军的制式箭头。"季文渊将拓印的界碑文铺在桌面："碑文提到此处藏有'熙宁遗宝'，但关键处被凿......"
苏芷晴忽然将半枚锡兰金币按在残缺碑文上。金币断面的铜线竟与拓文笔迹完美契合，拼出一段惊心文字："......藏暹罗贡船十八艘于......"石步云掌中的浑天仪突然发出蜂鸣，铜环首指东南方海面。
海雾散尽的晨曦中，十二艘宋代沉船的桅杆正从退潮的海床中缓缓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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