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七八月的暑气，闷得人喘不过来。她髻鬟散乱，眼带血丝，上好的寝衣皱巴巴一团，哪还有平日杨家主母半分的体面。
难道……真的要向那小畜生低头？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柳氏便觉一阵恶心。她堂堂杨家主母，向一个卑贱的庶子求饶？奇耻大辱！可转念一想，脸面算什么？跟性命比起来，跟越儿的前程比起来，暂时的屈辱又算得了什么？
“越儿……”柳氏的目光落在门外，仿佛能穿透木板，看到自己那个单纯的儿子。
对了，还有越儿！杨铮那小畜生，对越儿总还有几分”兄弟情分”。上次玉珏的事，不就是越儿救了他么？
心思一定，柳氏脸上那股子狠戾迅速褪去，换上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憔悴模样。
她扶着墙，踉跄着走到门边，拉开了一条缝。
杨越正坐在院中的石阶上，手里拿着根草茎，无意识地拨弄着。他这几日常常如此，自从上次议事堂的风波，以及母亲和大哥那次几乎撕破脸的争吵之后，他就总是心事重重。
“越儿。”柳氏的声音沙哑，带着刻意压抑的哽咽。
杨越闻声回头，见母亲扶着门框，脸色惨白，一副随时都要倒下的样子，心中一紧，忙起身跑过去：“母亲，您怎么了？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柳氏顺势靠在杨越身上，抓着他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肉里：“越儿……母亲……母亲怕是不行了……”
“母亲，您别胡说！”杨越急了，“我这就去请医者！”
“不……不用……”柳氏拉住他，泪水说来就来，顺着脸颊滑落。
“医者救不了母亲的心病啊……越儿，你大哥……你大哥他，是不是真的要逼死母亲才甘心？”
杨越一怔，吶吶道：“大哥他……他应该不是这个意思。上次的事，大哥也没再追究了……”
“没追究？”柳氏凄然一笑，如同秋风中凋零的残花。
“他那是猫捉老鼠，玩弄够了，才会一口吞下！周管事……周管事被他吓跑了，不知所踪！”
杨越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事情复杂。他隐约知道周管事是母亲的亲信，也知道母亲和大哥之间积怨己深。
“母亲，那……那现在怎么办？”杨越有些无措。他见母亲如此凄惶，心中不忍。
柳氏等的就是这句话。她死死攥着杨越的手，眼神里充满了哀求与期盼。
“越儿，我的好越儿，如今能救母亲的，只有你了！你大哥……他多少还会听你几句话。你去求求他，求他高抬贵手，放过母亲这一次……只要他肯放过母亲，母亲……母亲日后定安分守己，再也不与他争了，好不好？”
她哭得梨花带雨，言辞恳切，仿佛真的是一个走投无路、悔不当初的可怜妇人。
杨越心中翻腾。他想起大哥杨铮平日的冷硬，又想起母亲此刻的无助。
一边是手足，一边是生母。
他叹了口气，道：“母亲，您别哭了。我去……我去与大哥说说看。但大哥他……会不会听我的，我也不知道。”
“他会的，他一定会的！”柳氏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旋即又被浓浓的哀戚覆盖。
“越儿，你告诉他，母亲是真的怕了，真的知道错了。只要他肯罢手，以后杨家……杨家便是他说了算，母亲绝无二话！”
杨越点了点头，扶着柳氏回了房，看着她躺下，这才心事重重地退了出来。
他站在院中，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要把心中的郁结都吐出去。
杨铮还在粮铺后院的那间简陋棚子里，对着一卷发黄的竹简出神。
竹简上是栎阳附近几处田产的记录，杨茂那老东西留下来的产业，他如今接手了一部分，但里面的门道还需一一摸清。
他不喜欢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柳氏那毒妇，就像茅厕里的蛆虫，时不时就要蠕动一下，恶心你一番。
他还没想好下一步怎么炮制她，毕竟父亲杨道还盯着，做得太明显，容易引火烧身。
“咚咚咚。”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杨铮头也没抬。
门吱呀一声推开，杨越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神色有些不安。
“大哥。”杨越低声道。
杨铮放下竹简，抬眼看向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杨越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抿得紧紧的，显然是有心事。
“什么事？”杨铮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他知道杨越这几日因为他和柳氏的冲突，夹在中间不好受。
杨越踌躇片刻，还是开口道：“大哥，我……我是替母亲来的。”
杨铮眉梢一挑，嘴角勾起一丝弧度，带着几分嘲弄：“哦？她又想作什么妖？”
他并不知道周管事己经失踪的消息。在他看来，柳氏前几日才吃了大亏，李嬷嬷也死了，虽然最后没咬出柳氏，但柳氏己经颜面扫地。这种情况下，她不夹着尾巴做人，反而派杨越来……示好？
这不符合柳氏睚眦必报的性子。
“母亲她……她知道错了。”杨越的声音更低了，像蚊子哼哼，“她说她以后再也不敢跟大哥作对了，求大哥……放过她这一次。”
“放过她？”杨铮轻笑一声，声音不大，“我何时说过不放过她了？是她自己上蹿下跳，没完没了。”
她这是想以退为进，还是想麻痹我，好在暗地里下黑手？
杨越被杨铮看得有些发毛，硬着头皮继续道：“母亲说，周管事……周管事被你吓跑了。她也害怕大哥。她说，只要你肯息事宁人，她……她以后都听你的。”
“周管事跑了？”杨铮心中一动。这倒是个新消息。
周管事是柳氏的心腹，知道她不少腌臜事。他不见了，柳氏会慌乱是正常的。
莫非……柳氏以为周管事落到了我手里，或者以为周管事会向我告发她什么致命的把柄，所以才急着求和？
这个可能性倒是不小。杨铮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他看着杨越那张带着几分稚气和恳求的脸，心中念头急转。
杨越这小子，单纯善良。上次玉珏的事，确实是他帮了大忙。而且，对自己这个大哥还真有几分孺慕之情。
“她真是这么说的？”杨铮故作沉吟。
“嗯！”杨越用力点头，眼中带着期盼，“大哥，母亲她……她真的很害怕。你就……你就答应她吧。一家人，总是这样，也不好。”
“一家人？”杨铮在心里嗤笑。柳氏何曾把他当过一家人？
不过，杨越这话，倒也提醒了他。如今在杨家，他的根基未稳，行事确实不宜太过张扬。柳氏若真能因此消停一阵，倒也省了他不少麻烦。
更重要的是，柳氏突然求和，这本身就很可疑。她越是如此，背后就越有可能藏着更大的图谋。不妨先顺水推舟，看看她到底想玩什么把戏。
“也罢。”杨铮缓缓开口，语气听起来有几分疲惫，也带着几分“大度”。
“看在你的面子上，这次我就不与她计较了。你回去告诉她，让她好自为之，别再整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若再有下次，休怪我不念半分旧情。”
杨越闻言，脸上顿时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谢谢大哥！我就知道大哥最好了！我这就回去告诉母亲！”
他欢天喜地，转身就要往外跑。
“等等。”杨铮叫住他。
杨越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杨铮看着他，眼神复杂。这小子……太容易被他那个蛇蝎心肠的母亲利用了。
“以后”杨铮淡淡地说道，“你娘亲的事，还是少掺和些。” 这句话，一半是警告，一半……或许也是对这个弟弟的微末善意。
杨越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大哥。” 他虽然不太明白杨铮话里的深意，但还是乖乖应了下来。
目送杨越脚步轻快地离开，杨铮脸上的那丝“温和”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讥诮。
柳氏求和？
他答应杨越，不过是缓兵之计。一来，安抚杨越；二来，他想看看，柳氏这突如其来的“示弱”，究竟是黔驴技穷的挣扎，还是更阴险陷阱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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