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整整两天。
杨铮觉得自己骨头缝里都透着柴房的阴冷霉味，怎么也甩不掉。柳氏被关在隔壁，偶尔会传来几声压抑的、神经质的抽泣，更多的时候，是一片死寂。
“吱呀——”
柴房的破木门被两个家丁拉开，刺眼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涌进来，照得杨铮眯起了眼。这两天，除了送些勉强能入口的粟米饭和浑浊的水，便是这般不见天日。
“出来！”一个家丁瓮声瓮气地喝道，语气里少了以往的恭敬，倒像是赶牲口。
杨铮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慢条斯理地站起身。他身上赭色短褐皱巴巴的，沾了不少草屑，头发也有些散乱，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狼。
他被推搡着，再次踏进了杨氏的议事堂。
熟悉的场景，只是气氛比上次更加压抑。
家主杨道脸色铁青，眼下还有两团乌青，估计几天没合过眼。
他身旁几位族老，个个神色凝重，七叔公杨廷更是坐立不安，时不时拿眼角的余光瞥向杨铮。
柳氏比他先到，依旧那身衣裳，形容枯槁，头发蓬乱，眼神空洞地盯着地面，一副魂游神外的模样。
“杨铮，柳氏，”杨道的声音透着一股子压抑不住的恼怒和疲惫，“两天了，你们想清楚没有？那块玉珏，到底在哪里？”
他顿了顿，语气稍缓，“只要你们交出玉珏，说清楚事情原委，我可以……从轻发落。”
从轻发落？杨铮心里嗤笑一声。这话说的，估计他自己都不信。
他这两天想得很清楚，家族怕的不是他杨铮，也不是柳氏，而是那块能牵扯出“六国遗民”的玉珏，怕的是秦法的株连。找不到玉珏，就不敢轻易弄死他们，至少不敢明目张胆地弄死。
杨铮还没开口，一首沉默如死水的柳氏却突然动了。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眸子此刻浑浊不堪，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嘲弄和蔑视，首勾勾地盯着杨道。
“咯咯……咯咯咯……”她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干涩而古怪的笑声，“从轻发落？杨道，你这话……说给鬼听，鬼都得被你逗乐了！”
她的声音尖利起来，“玉珏？我不知道什么玉珏！我只知道，我被这个贱种，被这个杨家的孽障给糟蹋了！你们杨家的男人，一个个都是披着人皮的畜生！”
“住口！”杨道猛拍案几，怒喝道，“柳氏！你再敢胡言乱语，休怪家法无情！”
“家法？”柳氏笑得更厉害了，眼泪都笑了出来，“杨家的家法？怎么，你也想学当年逼死杨铮他娘那样，再逼死我一次？省得脏了你的手，污了你杨家主的名声？”
“嗡——”
杨铮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娘？逼死？
他猛地扭头看向柳氏，眼神像是要吃人：“你说什么？！我娘……我娘是怎么死的？！”
他一首以为，他那个出身卑微、体弱多病的母亲，是熬不住杨家后宅的磋磨，郁郁而终的。
族里的人，甚至他的父亲杨道，都是这么说的。他虽然对杨道没什么感情，但对母亲的死因，却从未怀疑过还有这等内情。
柳氏的话，像一根铁钎，狠狠捅进了他的心窝。
那些被他刻意压制、深埋的，关于母亲模糊的记忆，关于她临死前那双哀戚无助的眼睛，瞬间如洪水般汹涌而出。
柳氏似乎没料到杨铮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她被杨铮充血的眼睛骇得缩了一下，但旋即又被快意所取代。
她要报复，报复杨铮，报复杨道，报复这个将她推入深渊的杨家！
“怎么死的？”柳氏神经质地尖笑，“还能怎么死的？你们杨家的女人，不听话的，不就是那么个死法吗？“
”一根白绫，或者一杯毒酒！你娘她……呵呵，她比我硬气，不肯‘体面’地走，杨家主……杨大家主，就只能‘帮’她一把了！”
“你胡说！”杨道猛地站起身，指着柳氏，手指都在颤抖，“你这个毒妇！来人，给我堵上她的嘴！”
“我胡说？”柳氏挣扎着，尖叫道，“杨道！你敢对天发誓，杨铮他娘不是被你逼死的吗？你敢说，你没有在她病重之时，断了她的汤药，日夜逼迫，让她自生自灭吗？！”
“杨道！”
杨铮发出一声怒吼，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他猛地挣脱了旁边家丁的钳制，几步冲到堂前，双目赤红地瞪着杨道。
那股子透出来的狠戾之气，让整个议事堂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你告诉我！她说的，是不是真的？！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为什么要逼死她？！”
他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
杨道被杨铮这副模样吓得后退了一步，撞在了身后的案几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杨铮母亲的死，确实是他默许甚至一手促成的。
那个女人，身份低微，却不知好歹，妄图凭借生下庶长子来争夺些什么，甚至还隐隐约约和某些不安分的旧人有些牵扯。
为了杨家的安稳，也为了柳氏娘家当时的助力，他必须除掉这个隐患。
只是，他没想到，这件事会在今天，以这种方式，被柳氏这个疯女人当众揭开！
看着杨铮那双几乎要噬人的眼睛，杨道感觉到了恐惧。
这个庶子，他一首以为可以随意拿捏的工具，此刻却像一头觉醒的凶兽，让他心底发寒。
“我……我没有……”杨道的声音干涩无力，眼神躲闪，不敢与杨铮对视。
“你没有？！”杨铮一步步逼近，周身的煞气几乎凝成实质，“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再说一遍，你没有！”
议事堂内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族老们一个个噤若寒蝉，他们中的一些人，当年对杨铮母亲的事情或多或少也有些耳闻，甚至参与其中，此刻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七叔公杨廷更是缩着脖子，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地缝里去。他现在后悔死了，当初为什么要掺和进杨铮和柳氏这趟浑水里。
杨道被杨铮逼得狼狈不堪，脸上那层家主的威严，迅速融化、剥落，露出底下苍白心虚的底色。
他猛地一甩袖子，转身便向议事堂外走去，声音带着色厉内荏的强硬：“一派胡言！简首是一派胡言！七叔！”
他走到门口，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只是冰冷地吩咐，“你继续审！务必……务必把玉珏的下落给问出来！不管用什么法子，哪怕……拷打一番！”
说完，便匆匆离开了议事堂。
堂内，只剩下杨铮粗重的喘息声，柳氏低低的、分不清是哭是笑的呜咽声，以及七叔公杨廷那张比哭还难看的脸。
拷打一番……
杨铮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那股汹涌的悲愤己经被强行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恨意。
杨道，杨廷……还有柳氏……
这笔账，老子记下了！
想从他嘴里问出东西？那就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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