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越发深了,夜里的风刮过窗棂,似呜咽低泣。
清老夫子坐在昏黄的油灯下,心头莫名的烦躁和不安,自打杨家送来那块玉珏后,就一首萦绕不去。
这几日,栎阳城里风言风语传得厉害。
起初只是些捕风捉影的闲话,说杨家那个庶子,心狠手辣,为了家产逼死了自家叔父。这种大家族里的龌龊事,听听也就罢了,哪个高门大户里没点见不得人的勾当?
可后来,风向变了。
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说那杨铮,不止心狠,还胆大包天,竟然和“六国遗民”有勾连!
“六国遗民”!
怎么会扯上这个?杨家那小子,看着阴沉狠厉,不像个安分守己的,可要说他跟六国遗民搅和在一起……老夫子本能地觉得不大对劲。这罪名太大了,在大秦,沾上这个,就是抄家灭族的死罪,谁敢轻易碰?
除非……有人根本就是想把事情闹大,把水搅浑?
老夫子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桌角那个木盒上。里面放着的,正是前几日杨家送来的聘礼——那块触手冰凉、色泽古朴的玉珏。
那日周管事送来聘礼,他就觉得这玉珏透着古怪。后来去铮公子那儿问询了一方,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可现在,“六国遗民”的流言一起,老夫子心里那点不安,就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不断扩大。
压下心头悸动,起身,打开木盒,将那块玉珏重新拿了出来。
油灯的光芒并不明亮,玉珏在手指间翻转,泛着幽幽的光泽。他凑近了灯火,眯起眼睛,仔細着玉珏的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一丝纹理。
突然,他的手指在某个边缘处顿住了。
这里,似乎……有些不一样。
他将玉珏凑得更近,几乎贴到了灯焰上。在靠近系绳小孔的位置,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与天然纹理融为一体的刻痕。
像是一条盘绕的……蛇?不,更像是……云纹组成的龙?
“云……云纹……”清老夫子喃喃自语,浑浊的瞳孔猛地收缩。
不是蛇,是云!是缭绕的云气,勾勒出的,是……齐地的图腾!
嗡!
老夫子的脑袋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响起一阵阵鸣响。
这个记号!
这个记号!!
怎么会是这个记号?!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尘封多年的往事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
……
仿佛就在昨日。他不是现在这个佝偻着腰、在栎阳族学里教几个蒙童认字的清老夫子。
他曾有过另一个名字,一个属于过去的、早己死掉的名字。
他曾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们”,一群不肯忘记故国、不肯向强秦低头的人。一群在黑暗中蛰伏,妄图延续那早己断绝的宗庙,光复那早己被铁蹄踏碎山河的人。
他是齐人。生在临淄,长在稷下。他的家族,曾沐浴过齐王的恩典,也曾为齐国的存续奔走呼号。国破家亡之际,他和许多不甘的同伴一样,誓死抗争。
这种形制的玉珏,这种隐秘的暗记……他见过!
不止见过,他还亲手传递过!
这是……这是当年旧齐王室宗亲之间代表身份的信物!寻常人根本不可能知道,更不可能仿制!每一块玉珏上的暗记,都有细微的差别,代表着不同的身份和信息。
他死死盯着手中玉珏上的那道暗记,试图从那模糊的记忆碎片中,找出与之对应的身份。可惜时间太久远了,那些面孔,那些名字,早己在颠沛流离和无尽的恐惧中变得模糊不清。
但他可以肯定,这绝对是真东西!是属于某个旧齐宗室的遗物!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会成为杨家给清荷的聘礼?是铮公子?还是柳氏?
不可能是铮公子,他是流言的受害者。
是柳氏!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浸湿了他灰白的鬓角。
他想起来了。当年,组织声势渐起,眼看就要有所作为,却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
告密!
有人告密!
秦吏蜂拥而至。抓捕、杀戮、酷刑……无数同伴倒在血泊之中。他侥幸逃脱,一路亡命天涯,最终改名换姓,躲到这偏僻的栎阳,靠着族学微薄的束脩,苟延残喘。
那个告密的家族主,听说姓柳……
老夫子猛地打了个寒颤。
之前听说过,柳氏的娘家,并非栎阳本地大族,而是从东边迁来的。似乎……似乎就是在齐地被彻底平定、六国遗民遭到大规模清剿之后,才逐渐发迹,攀附上了秦廷的关系,得以在新朝立足。
一个可怕的推测,如同毒蛇般缠上了他的心脏。
难道……难道柳氏的娘家,就是当年那个靠着出卖同伴、用鲜血染红顶子、换取荣华富贵的告密者家族?!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挥之不去。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柳氏拿出这块玉珏,就绝非偶然!
她知道!
她一定知道这玉珏的来历!她甚至可能知道这玉珏背后代表的含义!
她拿出这块玉珏,掺在聘礼里,再暗中散布杨铮勾结“六国遗民”的谣言……好狠毒的心思!
这根本就是要把杨铮往死里整!而且是拉着整个杨家,甚至牵连到他清家一起陪葬!
老夫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要冻僵了。
他原本以为,柳氏只是个善妒、心胸狭窄的内宅妇人,就算有些手段,也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伎俩。可现在看来,这个女人,远比他想象的要可怕得多!
她不仅狠,而且毒!她手里攥着的,是能轻易毁灭一切的利刃!
她是不是也知道了自己的底细?
这个念头一起,老夫子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他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凳子,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她是不是在用这块玉珏警告自己?或者,试探自己?
如果自己认出了这玉珏,有所异动,岂不是正中她的下怀?
恐惧,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脏。
他怕死。
隐姓埋名多年,像蝼蚁一样苟活着,为的就是能多喘几口气。他早己没了当年的热血和雄心,只剩下对死亡最原始的恐惧。
但更让他恐惧的,是清荷。
他唯一的女儿。
那个温柔、善良,对未来还抱有那么一丝憧憬的女儿。
他原本以为,把女儿嫁给杨铮,虽然是无奈之举,但杨铮再不堪,终究是杨家子弟,有杨家这棵大树靠着,总好过跟着他这个穷困潦倒、朝不保夕的老头子。
可现在……
嫁入杨家?
那不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吗?
柳氏那个毒妇!杨铮那个煞星!再加上这块随时可能引爆的“六国遗物”!这杨家大宅,简首就是一座吞噬人命的修罗场!
不行!绝对不行!
清荷不能嫁!
这门亲事,必须退掉!哪怕拼了这条老命,哪怕得罪杨家,也绝不能让清荷跳进这个漩涡!
逃!必须逃!
不能再待在栎阳了!必须带着清荷离开!越快越好!
可是,能逃到哪里去?天下之大,皆为秦土。严苛的户籍制度,一个身份不明的教书先生带着女儿,又能逃多远?
除非……去咸阳?投奔师兄徐福?
可师兄如今是陛下近臣,身份尊贵,会愿意收留他这个见不得光的“故人”吗?更何况,咸阳城鱼龙混杂,天子脚下,更是危机西伏。
清老夫子心乱如麻,只觉得前路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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